谢珩搁下笔时,天已微亮。
案头的《革新弊政疏》已写满七页,墨迹透过宣纸,在衬纸洇出深浅不一的印痕。他揉了揉酸胀的手腕,指尖沾着的墨渍蹭在袖口上,与那件洗得发白的官袍浑然一体。值房外传来扫地的声音,是洒扫杂役开始了一天的活计,扫帚划过青石板的“沙沙”声,在寂静的清晨里格外清晰。
他将奏疏仔细折好,塞进贴身的锦囊——这东西不能存入公文柜,那里的钥匙,张敬之的心腹、户部主事刘成也有一把。做完这一切,他才发觉后背已被冷汗浸透,贴身的中衣黏在皮肤上,带着彻骨的寒意。
“大人,该上朝了。”门外传来书吏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谢珩应了一声,起身整理官袍。铜镜里映出一张清癯的脸,眼窝深陷,布满血丝,唯有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他对着镜子理了理幞头,忽然想起三年前刚入翰林院时,恩师、前户部尚书周衍对他说的话:“明远,官场如弈棋,落子需慎,但更要记得为何落子。”
为何落子?
为徐州城外冻饿而死的流民,为账册上触目惊心的亏空,为这风雨飘摇的江山。
谢珩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寒风裹挟着雪沫扑面而来,他缩了缩脖子,正撞见刘成提着食盒从回廊那头走来。刘成穿着件簇新的锦袍,脸上堆着谄媚的笑:“谢大人昨夜又值宿了?真是辛苦。下官让小厨房备了些热粥,大人垫垫肚子?”
谢珩瞥了眼那食盒,雕花描金,一看便知价值不菲。他淡淡道:“不必了,多谢刘主事费心。”
刘成的笑僵了僵,又很快化开:“大人客气了。对了,昨日张大人让下官问一声,江南漕运的亏空案,大人打算何时呈报陛下?张大人说,若大人觉得棘手,他老人家可以出面周旋。”
“周旋?”谢珩停下脚步,目光落在刘成腰间的玉佩上——那是块羊脂白玉,雕着福寿纹样,绝非一个主事能买得起的。“张大人是让我将‘亏空二十万两’,改成‘水患损耗三万两’?”
刘成脸上的笑彻底挂不住了,眼神闪烁:“大人说笑了,张大人只是体恤下属……”
“替我谢过张大人。”谢珩打断他,语气冷得像结了冰,“漕运亏空,我会如实呈报。至于如何处置,自有陛下圣断。”
说完,他不再看刘成青一阵白一阵的脸,径直朝东华门走去。身后传来食盒摔在地上的声响,伴随着刘成压抑的咒骂,但他没有回头。
有些路,一旦踏上,就不能回头。
早朝的气氛比往日更压抑。
英宗皇帝坐在龙椅上,脸色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显然也为徐州流民之事烦忧。御案上堆着厚厚一叠奏报,最上面那本,正是徐州知府的急报。
“诸位爱卿,”英宗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却透着难掩的疲惫,“徐州流民作乱,已伤数十人。户部,赈灾粮款何时能发?”
谢珩出列:“回陛下,国库现存银不足五十万两,需支边军饷三十万,春耕种子十五万,剩余不足五万,恐难支撑徐州赈灾。”
“五万?”英宗皱起眉,“徐州流民逾万,五万两够做什么?”
张敬之立刻出列,朝谢珩投去一记冷瞥,随即转向英宗:“陛下,谢尚书年轻,不知变通。老臣以为,可先从内帑支取十万两应急。内帑虽不丰裕,但救急还是够的。”
内帑是皇帝的私库。谢珩心头一紧——他知道,内帑去年刚被定国公以“修缮皇陵”为由借走二十万,如今剩下的,不过是供后宫日常用度的小钱。张敬之此举,看似体恤,实则是要让皇帝掏私囊,逼他知难而退。
果然,英宗的脸色沉了沉:“内帑……怕是也不宽裕。”
“那便只能暂缓均田,先停了各地赎买田产的款项。”张敬之步步紧逼,“均田之事,本就操之过急,不如先安稳民心,再从长计议。”
“不可!”谢珩上前一步,“均田已让江南数万流民安家,若半途而废,他们必重为流民,到那时,恐不止徐州一地生乱!”
“谢尚书这是危言耸听!”定国公从勋贵班列中走出,他穿着件紫貂披风,体态臃肿,声音却像洪钟,“我等勋贵的田产,是祖宗用鲜血换来的,凭什么让你说赎买就赎买?依我看,流民作乱,就是你这均田法闹的!”
“定国公此言差矣!”谢珩毫不退让,“洪武年间,太祖立下‘有田同耕’之制,何曾说过勋贵可肆意兼并?如今你家在江南的万亩良田,半数是强占的流民土地,若不还,民心怎安?”
“你胡说!”定国公气得满脸通红,指着谢珩的鼻子骂道,“你一个寒门小儿,也敢污蔑国公府!陛下,臣请诛谢珩,以正视听!”
朝堂顿时乱成一团。保守派官员纷纷附和,要求严惩谢珩;改革派官员则据理力争,双方吵作一团,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龙椅上。
英宗看着眼前的乱象,猛地一拍御案:“够了!”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低下头,不敢直视皇帝的怒火。英宗喘着粗气,目光扫过争吵的群臣,最终落在谢珩身上,那眼神复杂难辨:“谢爱卿,你说国库不足,那你有何良策?”
谢珩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却见通政司太监匆匆跑进殿:“陛下,北境八百里加急!”
英宗心头一紧:“呈上来!”
太监展开奏报,声音带着颤抖:“雁门关急报:狄戎可汗率五万骑兵突袭,守将周勇……怯战溃逃,雁门关……失守了!”
“什么?”英宗猛地站起身,龙椅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雁门关失守?边军呢?卫昭呢?”
“卫将军率残部退守平型关,奏报说……边军伤亡惨重,请求朝廷速发援兵,补充军械!”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惊住了——雁门关是北疆第一道屏障,失守意味着狄戎骑兵可直逼京畿。
张敬之最先反应过来,扑通跪在地上:“陛下!雁门关失守,皆因卫昭裁汰旧兵,换用新人,致使军心不稳!臣早说过,边军不可轻动,如今果然出事了!”
定国公也跟着附和:“陛下,卫昭拥兵自重,恐早有异心!依臣看,不能再让他掌兵了!”
谢珩心头一沉。他虽与卫昭素未谋面,却听过不少关于他的传闻——据说此人出身将门,十五岁从军,大小战役数十场,从无败绩,更重要的是,他从不与勋贵结交,甚至曾因强占军田之事,与定国公的侄子动过手。这样的人,怎会拥兵自重?
“陛下,”谢珩出列,声音沉稳,“此时追责并非上策。当务之急,是派援兵,补军械,守住平型关。卫将军在北境多年,熟悉敌情,若临阵换将,恐误大事。”
“谢珩!你还替他说话?”张敬之厉声呵斥,“我看你和他是一伙的!”
“张大人休要血口喷人!”谢珩直视着他,“国难当头,若只知内斗,何异于饮鸩止渴?”
英宗看着争吵的两人,脸色变幻不定。他年轻气盛,何尝不想有番作为?可卫昭是武将,手握兵权,若真如张敬之所说……他犹豫片刻,终是咬了咬牙:“传旨,命卫昭死守平型关,不得后退半步!另,命京营提督率五千京营驰援,军械……从内帑调拨!”
谢珩还想再说什么,却见英宗摆了摆手:“退朝!”
皇帝拂袖而去,留下满殿沉默的群臣。谢珩望着龙椅的方向,心头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他知道,京营提督是张敬之的女婿,让他去驰援,卫昭怕是等不到援兵了。
散朝后,谢珩没有回户部,而是径直往西华门走去。他想去卫府看看——卫昭离京前,将家眷托付给同乡照看,或许能从那里问到些北境的消息。
西华门附近的宫墙下,积雪还未清扫,踩上去咯吱作响。谢珩裹紧官袍,正走着,忽然听到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甲胄摩擦的金属声。
他抬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玄铁甲胄的身影,正从宫墙拐角走出。那人很高,肩宽背阔,甲胄上沾着未化的冰霜,甚至能看到几处暗红的血渍,显然是刚从城外赶来。他的头发用一根粗布带束着,几缕碎发垂在额前,沾满了雪粒,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极了北境雪地里的狼,锐利而坚毅。
是卫昭!
谢珩心头一震。他怎么会在这里?雁门关失守,他不是该在平型关督战吗?
仿佛感应到他的目光,那人也转过头来。四目相对的瞬间,谢珩看到对方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是审视——那是军人特有的眼神,带着警惕和锐利,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谢尚书?”卫昭先开了口,声音沙哑,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谢珩定了定神,拱手道:“卫将军。”他顿了顿,忍不住问,“将军不是在平型关吗?为何会在此处?”
卫昭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那件半旧的官袍上,嘴角似乎扯了扯,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嘲讽:“平型关暂时稳住了。末将……是来求见陛下的。”
“求见陛下?”谢珩一愣,“如今京中……”
“我知道京中有人想让我死。”卫昭打断他,语气平静得可怕,“但我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甲胄,“这上面的血,有我弟兄的,也有狄戎的。我得让陛下看看,守这江山,要流多少血。”
谢珩的心猛地一颤。
他忽然想起自己案头的《革新弊政疏》,想起那些触目惊心的亏空,想起徐州流民的惨状。他一直以为,自己面对的是文牍上的数字,是朝堂上的唇枪舌剑,可卫昭面对的,是真刀真枪的厮杀,是弟兄们的鲜血。
“将军想求陛下什么?”谢珩问,声音不自觉地放软了。
“军械,粮草,援兵。”卫昭伸出三根手指,每一个字都像砸在地上的石头,“我要五千副铁甲,一万支箭,三万石粮,还有……让张敬之的人滚远点。”
谢珩沉默了。他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张敬之绝不会让卫昭拿到这些东西。
卫昭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忽然向前一步,逼近他。凛冽的寒气从甲胄上散发出来,夹杂着淡淡的血腥味,谢珩甚至能看到他睫毛上的冰碴。
“谢尚书,”卫昭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近乎逼问的语气,“你那均田法,能让流民有饭吃吗?你那考成法,能让贪官污吏少贪点吗?你说要革新弊政,可连边关的弟兄都穿不上铁甲,你的新政,能救这江山吗?”
一连串的质问,像重锤一样砸在谢珩心上。他看着卫昭眼中的血丝,看着他甲胄上的伤痕,忽然明白了——他们看似站在不同的战场,却在为同一个目标挣扎。
“能。”谢珩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但我需要时间,也需要……助力。”
卫昭的眼神动了动:“助力?”
“将军可知,江南漕运亏空二十万两?”谢珩压低声音,“那笔钱,足够给边军换五千副铁甲。只要能扳倒王显,追回赃款……”
“王显是张敬之的人。”卫昭立刻道。
“所以需要将军帮忙。”谢珩看着他,“将军刚从前线回来,陛下对你尚有信任。若将军能在陛下面前提及漕运亏空,与徐州赈灾、边军粮饷联系起来……”
卫昭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淡,却像冰雪初融,瞬间冲淡了他身上的戾气:“谢尚书这是……要与我联手?”
“不是联手。”谢珩摇摇头,目光变得坚定,“是共赴国难。”
宫墙下的风依旧很冷,但谢珩却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这寒风中悄然改变。远处传来太监尖细的唱喏声,想必是皇帝要召见卫昭了。
卫昭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朝养心殿走去。玄铁的甲胄在晨光里泛着冷光,每一步都走得沉稳有力。
谢珩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宫墙拐角,忽然握紧了藏在袖中的锦囊。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这场革新之路,注定布满荆棘,但只要有并肩而行的人,再难的路,也能走下去。
他转身往户部走去,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阳光终于穿透云层,洒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仿佛预示着,这漫长的黑夜,终将迎来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