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昭从养心殿出来时,日头已过正午。
英宗最终准了他的奏请——拨三千副铁甲、五千支箭、两万石粮,援兵却只给了两千,还是从京营里挑剩下的老弱残兵。卫昭心里清楚,这已是皇帝能做出的最大让步,张敬之在屏风后投来的阴鸷目光,像淬了毒的冰锥,几乎要将他后背戳出窟窿。
“将军,咱们回营吗?”赵虎牵着马候在宫门外,见他出来,连忙上前接过缰绳。马背上搭着个沉甸甸的包袱,是卫昭托同乡给北境弟兄捎的棉衣,里面还裹着两包京城老字号的糖糕——三队的小王总念叨着想吃。
卫昭摇摇头,目光扫过街角那棵老槐树。树下拴着匹青骢马,马旁站着个穿青色长衫的书吏,正捧着本书看得入神。那书吏的袖口磨得发亮,腰间却系着块成色极好的玉佩——谢珩昨夜派人送来的信物,说凭此可入翰林院编书楼。
“去翰林院。”卫昭翻身上马,玄铁靴叩击马镫,发出清脆的声响。
赵虎愣了愣:“去那儿做什么?那些酸秀才……”
“有要事。”卫昭勒转马头,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你先带粮草回营,让弟兄们连夜整装,我晚些时候过去。”
赵虎虽满肚子疑惑,却还是应声:“是!”
马蹄踏过积雪,在青石板路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印记。卫昭策马穿过朱雀大街,街边的店铺大多开了门,酒肆里传来猜拳行令的喧闹,绸缎庄的伙计正往门楣上挂红灯笼,一派太平景象。可他知道,这太平就像一层薄冰,底下是汹涌的暗流,稍不留意就会碎裂。
路过一处街角,他勒住马。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正围着个卖糖画的老汉,其中一个瘦得只剩皮包骨的男孩,盯着那只晶莹剔透的糖老虎,眼睛亮得惊人,冻裂的小手在袖管里攥得紧紧的。
卫昭摸了摸腰间的钱袋,里面是他这个月的俸禄,不多,只有三两碎银。他翻身下马,走过去把钱袋递给老汉:“给孩子们每人做一只,要最大的。”
老汉愣住了,看着他身上的铁甲,又看看那些孩子,讷讷道:“将军……这太多了……”
“拿着。”卫昭的声音软了些,“让他们甜甜嘴。”
孩子们欢呼着围上来,那个瘦男孩却没动,只是直勾勾地看着他。卫昭蹲下身,从怀里摸出块没开封的糖糕,递过去:“拿着。”
男孩怯生生地伸出手,指尖冻得通红,接过糖糕时说了声:“谢谢将军。”声音细若蚊蚋,却很清晰。
“你叫什么名字?”卫昭问。
“狗剩。”男孩低下头,小声说,“俺爹娘在徐州,去年……去年被抓去修河工,就没回来。”
卫昭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他想起徐州知府的急报,想起谢珩案头那叠写满“流民”的奏报。他拍了拍狗剩的头:“别怕,会好起来的。”
这句话说给孩子听,也说给自己听。
等孩子们拿着糖画散开,卫昭才重新上马。阳光透过光秃秃的树枝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望着翰林院的方向,忽然觉得谢珩那番“共赴国难”的话,不是空谈。
翰林院在皇城东侧,朱漆大门上悬着块“翰林清贵”的匾额,门两旁的石狮子被打磨得光滑发亮。卫昭勒住马,那青衫书吏立刻迎上来,拱手道:“将军可是卫大人?”
卫昭点头,解下腰间的玉佩递过去。
书吏接过玉佩看了看,又从袖中取出块一模一样的,两块玉佩合在一起,正好拼成个完整的“忠”字。他躬身道:“小人是谢大人的书吏小林,大人已在编书楼等候。”
编书楼在翰林院最深处,是座三层小楼,墙皮斑驳,门前的石阶缝里长满了青苔。小林推开门,一股浓重的霉味扑面而来,呛得卫昭忍不住皱了皱眉。楼里光线昏暗,堆满了落满灰尘的书架,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地上投下几道光柱,无数尘埃在光柱里飞舞。
“谢大人在楼上。”小林指了指通往二楼的木梯,“小人就在楼下守着,任何人都不会上来。”
卫昭点点头,拾级而上。木梯吱呀作响,像是随时会散架。二楼比一楼更暗,只有靠窗的位置摆着张旧案几,案上点着盏油灯,灯芯“噼啪”爆着火星。
谢珩背对着他,正站在窗前眺望。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手里还拿着卷泛黄的卷宗。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让那双总是带着疏离的眼睛,多了几分柔和。
“将军来了。”谢珩将卷宗放在案上,案上还摆着一叠宣纸,上面画着密密麻麻的线条,像是幅地图。“路上没遇到麻烦吧?”
“张敬之的人大概在后面跟着,不过没敢靠近。”卫昭走到案前,目光落在那幅地图上,“这是……”
“天下赋税图。”谢珩指着图上的红点,“这些红点,是占地万亩以上的勋贵庄园。你看这里——”他指尖点在江南,“定国公在这里有三万亩田,王显在这里有一万五千亩,张敬之的亲家在浙西有两万亩……这些田,十有八九是强占的民田,却从不交赋税。”
卫昭凑近细看,图上的红点密密麻麻,几乎覆盖了半张地图。他倒吸一口凉气:“这么多?”
“还不止。”谢珩又铺开一卷账册,“这是近十年的国库收入明细。开国时,全国一年赋税能收五百万两,如今只剩两百万两,还不够给勋贵们发俸禄。”
卫昭的手指重重地戳在“定国公府”那行字上:“他去年还以‘修缮祖坟’为由,从内帑借走了二十万两,至今未还。”
“所以扳倒王显,只是第一步。”谢珩的声音沉了下来,“漕运亏空的二十万两,不过是冰山一角。要想充实国库,安稳民心,必须动这些勋贵的土地。”
卫昭沉默了。他在北境见过太多因失去土地而流亡的农户,也知道勋贵们的势力有多盘根错节。动他们的土地,无异于虎口拔牙。
“难。”他吐出一个字。
“难也得做。”谢珩拿起案上的毛笔,蘸了蘸墨,“我打算分三步走。第一步,借漕运案扳倒王显,震慑宵小;第二步,推行考成法,整顿吏治,把咱们的人安插到地方;第三步,等时机成熟,再推均田法,收回多余田产分给流民。”
他顿了顿,看向卫昭:“第一步,需要将军帮忙。”
卫昭抬眸:“你说。”
“王显的罪证,我已有七八分。”谢珩从卷宗里抽出几张纸,“这是他与各州府官员分赃的账目副本,还有他挪用赈灾粮的记录。但这些不够,扳不倒他,更动不了张敬之。”
“你需要什么?”
“他与张敬之勾结的实证。”谢珩的目光锐利如刀,“王显每年都会给张敬之‘孝敬’,据说用的是漕运的船,从江南直接运到张府的私库。下个月初三是张敬之的生辰,王显肯定会送份大礼,那是咱们唯一的机会。”
卫昭明白了:“你想让我去查?”
“不止。”谢珩摇头,“查船容易,但要拿到实证,需要人证。王显有个心腹,叫刘三,是漕运的管事,跟着他做了不少脏事。我查到刘三的老娘在京城养病,住在城南的贫民窟。若能找到刘三,或许能从他嘴里掏出些东西。”
“我去。”卫昭毫不犹豫,“军中正好有几个弟兄,以前是江湖出身,擅长追踪打探。”
谢珩点点头,从袖中取出块令牌递给卫昭:“这是刑部的令牌,是我恩师以前留下的,可调动京兆府的捕快。若遇到麻烦,可用这个。”
卫昭接过令牌,入手冰凉,上面刻着个“周”字——前户部尚书周衍,去年因弹劾张敬之被罢官,不久后就“病逝”了。他握紧令牌:“周大人……是被他们害死的?”
谢珩的眼圈红了,别过头去:“恩师死前,只让我把这令牌收好,说‘总有一天能用得上’。”
空气瞬间沉重起来。编书楼外传来几声鸟叫,更显得楼内寂静。
卫昭拍了拍谢珩的肩膀,他的手掌宽大粗糙,带着常年握刀的厚茧:“放心,这笔账,会算清楚的。”
谢珩深吸一口气,转过身,眼底的红意已褪去,只剩下坚定:“还有,考成法需要陛下的支持。下个月十五是陛下的生辰,我打算在那天呈上《考成法章程》,你能不能……”
“我懂。”卫昭打断他,“那天我会求见陛下,奏请整顿边军,顺便提一句吏治腐败,给你搭个话头。”
两人相视一笑,所有的话都在不言中。
谢珩忽然想起什么,从案上拿起个油纸包递给卫昭:“这是我让厨房做的点心,芝麻馅的,你尝尝。”
卫昭接过油纸包,入手温热。打开一看,是几个圆滚滚的汤圆,还冒着热气。他挑了一个放进嘴里,甜香瞬间在舌尖蔓延开来,驱散了连日来的疲惫和寒意。
“好吃。”他含糊不清地说。
谢珩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嘴角忍不住弯了弯。他自幼丧父,母亲靠缝补为生,从未吃过这样精致的点心。考上状元后,同僚们嘲笑他“寒门子没见过世面”,只有恩师告诉他:“能吃是福,懂得分享更是福。”
“慢点吃,还有。”谢珩又递过去一杯热茶。
卫昭接过茶杯,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暖流。他在军中多年,见惯了尔虞我诈、生死离别,早已习惯了独来独往,从未想过,会有一个文弱书生,愿意与他在这破败的编书楼里,分享一碗热汤圆,共商一场可能掉脑袋的大计。
“谢尚书,”卫昭放下茶杯,认真地看着他,“你信我吗?”
谢珩毫不犹豫:“信。”
“若有一天,我被构陷,你敢保我吗?”
谢珩沉默片刻,拿起案上的毛笔,蘸饱浓墨,在宣纸上写下两个字:“我保。”字迹力透纸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卫昭看着那两个字,忽然笑了。他站起身,拱手道:“那我先走了,有消息会让人告诉你。”
“路上小心。”谢珩也站起身,“张敬之的人肯定在盯着你。”
卫昭点点头,转身下楼。木梯吱呀作响,声音渐渐远去。谢珩走到窗前,看着卫昭的身影消失在翰林院的大门外,玄铁甲胄在阳光下闪着光,像一道劈开阴霾的利剑。
他拿起卫昭没吃完的汤圆,慢慢放进嘴里。芝麻馅的甜,混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咸——那是自己刚才不小心滴进去的眼泪。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和卫昭,就像这编书楼里的两根柱子,看似一柔一刚,却要共同撑起这摇摇欲坠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