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轻飘飘的米黄色便签纸,此刻重如千钧,几乎要压碎你的指骨。
“哥哥,帮我杀了他。”
十岁的笔迹。稚嫩,扭曲,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狠绝。每一个字的笔画都深深凹陷进纸张,仿佛书写者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所有的恶意和命令都灌注其中。
是你写的。
这认知不是一道惊雷,而是一股冰冷粘稠的液体,从头顶缓缓浇下,渗透每一寸皮肤,冻结每一根神经,最终灌入肺腑,带来窒息般的钝痛。
记忆的深海被投入一颗炸弹,浑浊的淤泥翻涌而上,却拼凑不出清晰的画面。只有一些模糊的、碎片化的感觉——一种掌控一切的得意,一种看着夏以昼为你跑前跑后、唯命是从的快意,一种……因周明辉那黏腻目光而生出的、被冒犯的极端愤怒。
但你从未想过……“杀”?
十岁的孩子,真的理解这个字的重量吗?
还是说,你那扭曲的占有欲和操控欲,早已在懵懂中孕育出了最毒的果实,而你只是轻描淡写地,将它递给了那个对你言听计从的“哥哥”?
夏以昼。
那个替你顶罪的男人。那个在满墙你的照片前平静无声地说“别怕”的男人。那个在车库裏,用冰冷的技术手段,将死亡伪装成意外的男人。
他所有的疯狂,所有的偏执,所有令人作呕的收藏和窥视……
难道……都只是为了执行这句……来自他“小苹果”的、童年的指令?
他不是主宰。
他是祭品。是傀儡。是你最疯狂、最忠诚、也是最可悲的执行者。
“呕——!”
剧烈的恶心感再次翻涌而上,你冲进洗手间,对着马桶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胆汁的苦涩灼烧着喉咙,伴随着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
十年。你活在自以为的受害者的恐惧里,憎恶着那个“窥视魔”夏以昼,却不知道,真正的恶魔,一直住在你自己的心里,而你却毫无察觉!
门外地板上,那些散落的报告和记录,像一片片冰冷的镜子,映照出你全然陌生的、狰狞的倒影。
陈默。
他找到你,沉默地递来这份最终判决书。他那浑浊双眼里的,不是同情,不是怜悯,而是……彻底的洞悉,和一种沉重的、或许还夹杂着一丝恐惧的审视。他花了十年时间,不仅查清了周明辉的案子,更挖出了这深埋于岁月淤泥之下的、最肮脏的根源。
他醒了,不是为了揭发夏以昼,而是为了……揭发你。
可为什么?为什么不直接交给警察?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亲手递给你?
冰冷的恐惧渐渐被一种更深的、麻木的绝望取代。你瘫坐在冰冷的地砖上,背靠着浴缸,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外面,雨还在下,敲打着窗玻璃,像是无尽的黑夜在低声呜咽。
不知道过了多久,你才积蓄起一点力气,重新走回客厅。你蹲下身,如同拾起毒蛇般,小心翼翼地将那些散落的纸张一一捡起,整理好。
你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份关于周明辉之死的报告上。技术附录,监控截图……那个穿着连帽衫的瘦高身影……
真的是夏以昼吗?
在极致的混乱和崩溃之后,一种古怪的冷静反而慢慢渗了出来。
如果……如果夏以昼真的是因为你那句指令而去杀了周明辉,那他为什么还要在陈默调查此事时,将他推下楼梯?如果他已经完成了“任务”,陈默的调查对他(或者说,对你)的威胁又在哪里?
除非……陈默查到的,不仅仅是周明辉的死因。
你的心脏猛地一缩。
你的视线重新回到那几页泛黄的医院记录复印件上。“临海市第二人民医院 - 心理科 - 青少年行为干预记录 (访问稿复印件)”
访问稿……复印件?
一个几乎被忽略的细节,此刻却像一根尖刺,突了出来。
为什么是“访问稿复印件”?而不是原始的医疗记录档案?
陈默是从哪里弄到这个的?十几年前的记录,如此轻易就能拿到复印件吗?尤其是这种涉及未成年人隐私的心理干预记录?
你拿起那几页纸,凑到台灯下,更加仔细地审视。纸张的泛黄程度似乎很自然,但上面的字迹……那些打印的字体和手写体的墨迹,在灯光下,颜色似乎过于均匀了,缺乏真正老文件那种墨水可能因时间而略有晕染、变淡的层次感。
还有那行关键的主诉:“监护人反映,患儿近期出现异常行为,表现为对邻家玩伴(夏某,男,12岁)过度关注及疑似引导其进行不当行为(偷拍、收集个人物品)。”
这描述……太精准了。精准得像是对十年后发生的这一切的概括。一个十岁孩子的“引导”和“不当行为”,真的会被概括得如此……直指核心吗?
一个可怕的、荒谬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菌,悄然爬升。
如果……如果这份记录,并不完全真实呢?
如果陈默,他给你的,是一个精心编织的、混合了真相与谎言的陷阱呢?
他知道周明辉可能是夏以昼杀的。 他知道夏以昼对你病态的痴迷。 他找到了某种线索,或许指向了童年的一些异常。 然后……他伪造或篡改了这份关键的心理记录?他利用了夏以昼已死、死无对证,也利用了你对自身记忆的模糊和恐惧,将最终极的“罪”,巧妙地、致命地,引向了你自己?
为什么?
为了报复?因为夏以昼差点杀了他,让的报复,就是毁掉他拼死保护的“小苹果”?甚至让“小苹果”认为自己才是罪魁祸首?
还是……有更复杂的原因?周明辉的死,难道和陈默也有某种不为人知的关联?他需要找一个完美的替罪羊,一个无法反驳的死人(夏以昼)和一个自我怀疑的活人(你),来彻底掩盖什么?
你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张便签纸上。
“哥哥,帮我杀了他。”
这字迹,的确是你的。这狠劲,也符合你童年那段模糊记忆里隐藏的黑暗。
但是……“他”是谁?
十岁的你,想要“杀”的,是谁?
报告里默认是周明辉。因为周明辉后来死了,死因可疑,而夏以昼有嫌疑。
但十岁的你,怎么会认识周明辉?那个时间点,周明辉甚至可能还没出现在你的生活里。
如果不是周明辉,那这个“他”……是谁?
是你父亲?那个早逝的、印象模糊的男人?还是某个欺负过你的同学?或者……只是你扭曲心绪下一个虚幻的、泛指的对象?
夏以昼……他理解的“他”,又是谁?是后来出现的、骚扰你的周明辉吗?还是他自始至终,都理解错了对象?
混乱。更深的混乱。
所有的“真相”都在晃动,变得模糊不清。陈默递来的文件,像一把钥匙,却打开了一个更加错综复杂、布满镜子的迷宫。每一面镜子都映出扭曲的影像,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自己,哪个才是别人精心投射的幻象。
夏以昼死了。他带着所有的秘密和那份扭曲的忠诚(或恐惧?)沉入了地狱。
陈默醒了。他递给你一份致命的“礼物”,然后沉默地消失在雨幕中。
而你。
你站在这里,手里攥着童年的恶魔指令和一份疑点重重的心理报告,脚下是深渊,身后是无路。
你不知道陈默的目的是什么。 你不知道那份心理记录是真是假。 你不知道十岁的你究竟想杀谁。 你更不知道,夏以昼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出于爱,出于恐惧,还是出于对一个扭曲指令的病态执行。
或许,都是。
或许,真相早已在这些年的扭曲和掩盖中,变得支离破碎,再也无法拼凑完整。
唯一的清晰的是,那句指令,出自我的手。
那颗黑暗的种子,源自我的心底。
无论夏以昼是理解了,误解了,还是过度执行了,你都无法再纯粹地作为一个受害者存在。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死寂的夜里,只有你的心跳,在空荡荡的胸腔里,沉重地、一下下地敲打着。
像丧钟。
为夏以昼。 为周明辉。 也为那个你从未真正了解过的、藏在“小苹果”甜美表皮下的……自己。
你缓缓拿起那张便签纸,看着上面洇开的蓝色字迹。
然后,极其缓慢地,将它一下,一下,撕成了碎片。
细碎的纸屑,如同苍白的雪花,从指缝间飘落,散在那些同样布满疑点的报告和记录上。
毁灭证据吗?
不。
这只是开始。
你需要知道,陈默到底知道多少,又隐瞒了多少。 你需要知道,那份心理记录的真正来源。 你需要知道,十岁的你,当时究竟身处怎样的漩涡。
即使最终的真相,会彻底吞噬你自己。
你走到窗边,推开窗户。雨后冰冷的空气涌入,带着泥土和死亡的气息。
城市在脚下铺展,灯火阑珊,像一片巨大的、沉默的坟场。
你知道,游戏并没有结束。
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刚刚开始。
而这一次,你没有了“哥哥”的保护。
也没有了可以欺骗自己的借口。
你,就是深渊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