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海学院的排练厅灯火通明,巨大的落地镜映射出忙碌紧张的人影。空气中弥漫着木头地板、油彩和汗水混合的味道。艺术节的重头戏之一——戏剧社编排的大型原创音乐剧《星语心桥》正在这里进行着倒数第二次完整联排。台上灯光聚焦处,穿着半正式排练服装(女主角设定是一位略带忧郁的诗人少女)的林一禾,正饰演着全剧情感爆发的关键段落。
剧本设定:女主角在历经波折后,终于面对一直逃避的内心,要吟唱一首充满复杂情感的独白诗篇,控诉命运的不公、表达内心的渴望、并最终破茧重生。
林一禾无疑是入戏的。她纤细的身体在灯光下微微颤抖,秀气的眉头紧紧蹙着,清澈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嘴唇因为激动而翕动。灯光模拟出的月光洒在她身上,营造出一种易碎的孤独美感。她能感受到那种汹涌的情绪,胸腔起伏着,所有酝酿好的情感都涌到了喉间……
然而,就在她张口要说出第一个饱含力量的质问性单词时,像是被无形的鱼刺卡住了喉咙——
“……为、为什么……呃?”她顿住了,眼神有刹那的茫然,那句原本应该如利剑般掷地有声的开场白卡壳了。
她努力回忆,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糟糕!下句是什么?是“命运的绳索要一再将我囚禁”还是“冰冷的枷锁缠绕至今”?排练过无数遍的词句在这样高度紧张投入的状态下,反而像指间流沙一样散开。她的思绪瞬间被巨大的空白和恐慌攫住。
“停!又卡?!”指导陈老师——一位留着利落短发、眼光锐利的中年女导演,猛地从观众席前排站起来,脸上写满了不加掩饰的焦急和烦躁。她的声音通过小扩音器回荡在空旷的排练厅,让台上的紧张气氛瞬间凝固,“林一禾!这段是重中之重!情绪!爆发力!不是让你演小绵羊!词!词呢?!这么重要的核心段你卡几次了?!感觉没到位就找不到词了?明天就彩排,时间不等人!”她的手指用力地敲着放在膝盖上的剧本,发出“笃笃”的闷响。整个排练厅陷入一片低气压的沉寂,台上的配角们面面相觑,台下的工作人员也停下了动作。林一禾站在聚光灯下,像一只被钉在砧板上的蝴蝶,巨大的委屈和自责汹涌而来,让她几乎要窒息。眼泪开始不受控制地扑簌簌往下掉,她拼命咬着下唇,努力不让呜咽声发出。
就在这片尴尬而令人窒息的低气压里,一个轻柔如春风、自带怜惜感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响了起来。
饰演女主角闺蜜、此刻也站在台上的王薇薇快步走到林一禾身边,很“体贴”地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她今天穿着一身素雅的排练裙,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和不忍。“陈老师,您别着急呀,”她的声音又软又糯,带着安抚的意味,“一禾妹妹可能情绪代入太深了?一下子把自己陷进去了,反而找不到表达的方式了呢。”她微微侧头,用清澈无辜的大眼睛看着导演,小心翼翼地提议,“要不……要不我们把这一段独白稍微……简化一点点?减少些激烈的排比句?毕竟情绪最重要嘛,台词稍微改动一下,观众应该也能体会到主角的心的,一禾妹妹也能更好把握,顺下来更重要不是吗?”
坐在台下前排观看全剧效果的陈雪菲,也立刻配合地开口,声音温温柔柔地像是在打圆场:“是啊陈老师,薇薇说得有道理。一禾可能是太投入太紧张了,物极必反。简化一点,既降低了难度,又能让她的真情实感更自然地流露出来,观众也许反而会更被打动呢。艺术不一定要那么复杂的。”
她们的提议听起来似乎合情合理,是为了林一禾好,为了剧目能顺利进行下去。台下一部分同学也觉得这是解决问题的“折中”方案,开始小声议论起来。
就在导演陈老师皱着眉头似乎在思考这个建议的时候,一个清亮冷静的声音,如同冰泉注入滚烫的油锅,瞬间平复了嘈杂的空气。
“陈老师,稍等。”安时锦从台下道具箱后面站起身。她作为校文艺委员,同时也是艺术节主要评审团的学生代表之一,一直安静地在后台角落观察着整个排练流程。她今天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简约白衬衫和卡其色休闲裤,头发松松挽起,露出优雅的脖颈线条。她没有直接干涉导演,而是稳步走到舞台侧翼,向导演点头致意,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立场:“各位辛苦了。大家情绪都绷得很紧。距离明天的彩排还有足够的时间进行情绪和台词的微调。鉴于主角目前的状态似乎需要稍作舒缓,我建议休息一刻钟,十五分钟。让演员暂时跳出情境,喝口水,重新梳理一下,也免得陷入情绪化的漩涡影响整体发挥。”她的话语既点明了问题所在——情绪控制失衡导致台词中断,又提供了明确的缓冲方案(中场休息,调整状态),同时非常技巧地避开了直接对剧本改动与否发表意见,将专业判断权交还给了导演。
她的话条理清晰,态度温和但极具分量。身为艺术节评审团代表的身份也让她的建议带上了权威感。陈老师原本皱紧的眉头略微松开,急躁的情绪也被安时锦这份冷静安抚下去不少。她确实需要一个台阶。“好!那就休息十五分钟!”导演挥了挥手,声音疲惫但也接受了,“大家都喝点水,调整调整!一禾!调整心态!情绪要有,但不能被情绪冲垮!”她对着林一禾方向又嘱咐了一句。
聚光灯熄灭。
台上紧绷的空气瞬间松懈下来,林一禾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如同断线的珠子滚落。她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又像是被巨大的挫败感压垮。这时,苏明玉带着温润的微笑,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林一禾身边。她没有多说话,只是自然地拉住林一禾冰凉汗湿的手,如同最可靠的大姐姐般引导着有些浑浑噩噩的林一禾,走向排练厅侧面那个安静的、堆放着布景板的角落阴影里。那里远离人群的注视。
在只有布景板和墙壁的角落里,苏明玉让林一禾靠墙站定。她拿出随身携带的纯棉手帕(不是纸巾),轻柔地替林一禾擦掉脸上的泪痕。她的眼神温柔宁静,带着一种天生的包容和安抚力量。“没关系的,一禾,”苏明玉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特的暖流,“紧张是好事。正因为你对角色爱得深,才投入得深。但投入深了,心就像被水草缠住的小船,越挣扎缠得越紧。”林一禾抬起泪眼婆娑的眼,看着她,似乎抓住了什么。“来,跟我做,”苏明玉松开林一禾的手,自己也站直,双手自然垂落身体两侧,“闭上眼睛。什么都别想,只关注你的呼吸。”她示范性地闭上眼,“慢慢地…深深地…吸气…吸气时想象小腹像柔软的气球一样鼓起来……1,2,3,4……”
林一禾下意识地跟着闭上眼。
“对…让气息从丹田慢慢升起,充满胸腔……然后…缓缓地…再更缓慢地吐出来……像春蚕吐丝一样…细…长…匀……1,2,3,4,5,6,7,8……让所有的紧张、慌乱、自责都随着这口气流走……再吐……”
轻柔而清晰的引导词伴随着她们两人细微的呼吸起伏声,在这个小小的角落安静流淌。角落外排练厅的喧嚣似乎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开了。
而此刻,排练厅靠近后台通道的门被轻轻推开。刚刚练完小提琴,背着琴盒正准备从艺术楼另一侧走廊离开的温疏棠,正好路过排练厅门口。她看到里面暂时熄了大灯在休息,有些热闹嘈杂。目光随意扫过大厅,自然就落在了光线相对幽暗的侧后方角落——那两个闭目专注呼吸的身影上。
温疏棠的脚步在门口微微停顿了半秒。她的目光落在了闭着眼睛、正在努力按照苏明玉的引导深呼吸、肩膀依旧还带着轻微抽噎的林一禾身上。昏暗中,依稀能看到那少女鼻尖和眼尾的红晕。
没有惊动任何人,温疏棠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几米开外的距离,她的眼神落在林一禾身上。那双常常显得深邃、清冷、如同隔着云雾的眸子,在那一瞬间,仿佛拨开了朦胧,流露出一丝非常清晰的——理解、共鸣,甚至是一种鼓励?
她就那么看了林一禾几秒钟。然后,几乎是微不可查地,温疏棠极轻地点了一下头,那动作小到如同风中草叶的摇曳。唇边似乎也掠过一个若有似无的、极淡的弧度。没有开口,没有上前,仅仅只是一个短暂的眼神和一个无声的颔首。
随即,她转过身,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排练厅门口,背影隐入艺术楼傍晚渐深的暮色之中。而角落里的林一禾,在苏明玉的引导和安静的能量包裹下,颤抖的肩膀逐渐平复,急促的呼吸也终于慢慢变得深长而平稳。在她调整呼吸的末尾,仿佛冥冥中有所感应,她下意识地睁开了眼睛,望向门口的方向。但那里已空无一人,只有排练厅顶灯再次亮起的暖光,将她眼底残余的泪痕清晰地映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