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辰之沙（九）

时希的话语如同最终判决，沉重地砸在四时钟温暖的光晕中，将那春日般的气息都冻结了几分。

那个模糊的与灰烬之海融为一体的熟悉背影——即便没有指名道姓，其指向性也已然清晰得令人窒息。

黎灰站在原地，周身的气息仿佛瞬间沉入了万载寒冰之下。

他没有反驳，没有质疑，甚至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外露。

只是那双深邃的灰色眼眸，其最深处仿佛有星辰骤然熄灭，化作一片吞噬一切光线的虚无。

他静静地看了时希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有审视，有探究，或许还有连他自己都未曾捕捉到的……刺痛。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

没有承认，没有否认，没有愤怒，也没有辩解。

他只是极其缓慢地转开了视线。

目光重新投向那些缓缓流淌的时间沙漏，仿佛要将它们看穿，看到那早已注定令人绝望的终局，看看那终局里，是否真的有自己的位置。

这种死寂的沉默，比任何激烈的反应都更让时希感到心慌。

她宁愿他出言反驳，哪怕是用他那套冰冷的宿命论来讥讽她的预言。

可他只是沉默，用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将两人之间刚刚因并肩作战而滋生出的那点微弱联系，彻底斩断。

无形的壁垒，在这一刻轰然耸立，比星辰塔的墙壁更加厚重，比时间断层更加难以逾越。

“……我需要返回星辰塔。”

良久，黎灰的声音响起，平淡得没有一丝涟漪，听不出任何情绪。

“重新校准星轨。今日获取的信息，需要重新评估。”

他没有再看时希，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决定。

话音落下，他便转身，暗物质能量无声涌动，包裹住他的身形，下一秒，便如同融入阴影般，直接从四时钟内消失不见。

没有告别，没有约定下次相见。

他就这样离开了。

带着那个沉重的预言，和她最后看到的他眼中那片死寂的虚无。

四时钟内，只剩下时希一人。

温暖的光线依旧，流淌的沙漏叮咚声依旧，但那生机勃勃的气息，却仿佛随着那个冰冷身影的离去，而骤然黯淡了许多。

空气中残留着一丝星辰的冷寂和那股令人不安的灰败预言气息，混合成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

时希独自站在原地，望着黎灰消失的地方，久久没有动弹。

掌心似乎还残留着方才解析波动时的能量余温，手腕处仿佛还印着他冰冷有力的握痕。

可方才那带着惊怒和后怕的眼神，此刻已被那片冰冷的虚无所取代。

她是不是……不该说出来？

这个念头第一次浮现在她脑海。

预言者的职责是揭示未来，无论那未来多么残酷。

她从未犹豫过。

可这一次，看着黎灰那死寂的反应，一种莫名的悔意和尖锐的酸楚，却悄然刺穿了她的心防。

她缓缓走到水晶沙漏前，指尖轻触。

沙漏中的金粉色沙砾流淌，再次映照出那个模糊笼罩在灰暗中的背影。

这一次，她看得更加仔细，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真的是他吗？

那个与她一同探查危机在她遇险时下意识保护她、与她争论宿命的御王黎灰，最终会走向那样的结局？

成为那片死寂虚无的一部分？

无力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一直相信时间的变化，相信只要找到关键的点，就能扭转看似注定的未来。

可如果那未来牵扯到的人，本身就相信那宿命，甚至……可能主动走向它呢？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沉重，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星辰塔顶，永恒的死寂再次降临，甚至比以往更加深沉。

黎灰的身影在观星台中央缓缓凝聚。

他甫一现身，周身的暗物质能量便不受控制地躁动了一瞬，将附近漂浮的几缕星尘瞬间湮灭。

他猛地握紧双拳，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隐现。

那双眸中，不再是面对时希时的死寂虚无，而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震惊、怀疑、愤怒、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被命运捉弄的荒谬感。

未来的片段？

与灰烬之海融为一体？

荒谬！

他从未相信过任何关于自身的预言，即便是星辰的轨迹，他也只信其展示的必然规律，而非自身会被其裹挟。

他一直是那个冷眼旁观的记录者，是那个洞悉终局的守望者。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最终变成那终局的一部分？

是时希看错了？

还是……那根本就是禁忌之地故意展示出来离间他们的假象。

无数的念头在他脑海中疯狂冲撞。

他试图用绝对的理性去分析，去拆解，去寻找逻辑上的漏洞。

可时希那双清澈的眼睛，却一次又一次地浮现在他眼前。

她的时间之力，他亲眼见过，亲身感受过。

她并非妄言之人。

而且……内心深处，让他不寒而栗的声音在低语：那片灰烬之海所代表的绝对寂灭，那万物归墟的终极，与他所追求的宇宙最终真相，何其相似？

难道……他一直以来所守望的结局，最终会以一种他从未想过的方式，将他自身也吞噬进去？

“不！”一声低沉的嘶吼从他喉间挤出，带着前所未有的情绪波动。

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星轨仪上！

不知名的金属铸成的仪器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表面瞬间布满裂纹。

剧烈的震动让他稍稍清醒了一些。

他喘着粗气，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眼中充满了自我厌弃和混乱。

这种失控的情绪，对他来说陌生而危险。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闭上眼睛，全力运转星辰和黑洞，周天星尘再次汇聚，试图推演任何与自身相关的未来。

然而，结果是一片混沌。

他的命运线，如同被投入了一片浓郁的迷雾，与那片代表着禁忌之地的灰暗能量紧紧纠缠在一起，无法剥离，无法看清。

每一次推演，最终都指向一片模糊的灰暗。

无论他如何挣扎，如何选择，最终都无法逃脱那既定的归宿？

这个发现，比时希的预言本身更让他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超脱于命运之外的观察者，此刻却惊恐地发现，自己可能早已是命运棋盘上的一颗棋子，甚至是最终祭品的一部分。

巨大的孤独感将他紧紧包裹。

比星辰塔万古的死寂还要冰冷的孤独。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塔外那片浩瀚的正在走向毁灭的星空。

曾经，这片星空是他唯一的知己，向他诉说着宇宙最终的秘密。

此刻，那些冰冷的星辰却仿佛都在沉默地注视着他，注视着他这个可能即将步入终局的……同类。

时希那双盛着担忧的眼眸再次浮现。

她的温度，她的生机，她那份愚蠢却坚韧的决心，想要改变未来的希望……在这一片冰冷的绝望中，显得如此刺眼。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他必须弄清楚！

弄清楚那个预言的真假，弄清楚自己的命运……

如果结局注定是灰暗，他也要亲手揭开它的每一层迷雾，看清它最终的模样！

而在这之前……他下意识地抚过自己的手腕，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属于时间之力的温暖触感。

那道连接着他与她之间无形的线，似乎也变得前所未有的脆弱和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