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内,尘埃在惨淡的月光下浮动,似一群游弋的鬼魂。阿九蜷缩在墙角,竭力平复着狂跳的心脏和粗重的喘息。每一声吸入都带着陈腐的灰尘和浓重的血腥味——既有同伴的,也有他自己脸上伤口渗出的。
他颤抖着手,摸索着怀中。那只小鼠似乎感应到暂时的安全,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细小的鼻子轻轻抽动。阿九松了口气,还好,这小东西没丢。
就在他试图检查身上伤势时,庙堂深处,那最浓重的阴影里,忽然响起一个极轻的、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的脚步声。
阿九浑身猛地一僵,血液瞬间凉透。他像被冻住一般,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瞳孔因极度恐惧而急剧收缩。
阴影如水波般微微晃动,一个人影无声无息地显现。
赤墨色的衣袍仿佛本身就是黑暗的一部分,披散的黑发垂落,遮住部分侧脸,却遮不住那抹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肤色,以及眉心那一点在昏暗中依旧触目惊心的朱砂痣。他颈间那串佛珠纹丝不动。
诛肆。
他就站在那里,仿佛早已与这座破庙的沉寂融为一体,不知已经存在了多久。那双空寂的眼睛,正平静地、毫无波澜地落在阿九身上,如同在看一尊早已残破不堪的泥塑。
阿九的呼吸彻底停滞了。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八年前乱葬岗的血腥气和眼前这张毫无生气的脸交织重叠。他下意识地往后猛缩,脊背重重撞上冰冷斑驳的墙壁,激起一片灰尘。
怀中的小鼠似乎感受到了那几乎凝成实质的冰冷杀意,发出一声细微到极致的“吱”声,瞬间钻回披风的皱兜里瑟瑟发抖,他抬手安抚似的摸了摸小鼠。
破庙里死寂得可怕,连风穿过破洞的呜咽声都似乎被压了下去。
阿九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求饶,想逃跑,但四肢百骸都像是被无形的寒冰冻住,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片死亡的阴影,看着他空无一物的眼眸。
诛肆的目光极淡地扫过阿九脸上尚未干涸的血迹和狼狈不堪的模样,最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再次定格在他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的瞳孔上。
没有疑问,没有话语,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他就只是看着。
仿佛在确认什么,又仿佛只是漠然地注视着一只跌入蛛网、垂死挣扎的飞虫。
然后,在阿九几乎要被这凝固的恐惧逼疯的边缘,诛肆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并未向前,也未拔刀。
只是那双一直落在阿九身上的视线移开了,转向了庙门外那片深沉的夜色。仿佛外间有什么更值得他关注的东西,或者,只是单纯地失去了对眼前这卑微存在的兴趣。
他移开目光的刹那,那几乎将阿九碾碎的冰冷压力骤然减轻了一丝。
但阿九依旧不敢动,不敢呼吸,死死地盯着那道侧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震耳欲聋的轰鸣。
为什么他会在这?他的目光是什么意思?
无数个问题裹挟着冰冷的恐惧,几乎要将阿九吞噬。
而诛肆只是静立着,如同化作了庙中另一尊沉默的神祇,一尊只司死亡的神祇。月光勉强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轮廓,那点朱砂痣红得妖异。
破庙再次陷入一种更诡异、更令人窒息的死寂之中。只有阿九压抑到极致的、细微的颤抖,证明着这场无声酷刑的延续。
诛肆盘腿坐下,一副打坐模样闭眼休憩。
然而,这看似平静无害的动作,落在阿九眼中,却比方才利刃出鞘更加骇人。
就在诛肆身形下沉的刹那,阿九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猛地一个激灵!他本就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彻底断裂,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一弹,后脑勺“咚”一声重重撞在斑驳的墙壁上,疼得他眼前金星乱冒,却连一声痛呼都不敢溢出喉咙。
巨大的恐惧攥紧了他的心脏,几乎要让他窒息。
他为什么坐下?!
他为什么不走?!
他闭着眼……是不是下一刻就会暴起杀人?!就像八年前那样,毫无征兆,瞬息之间便收割性命?
阿九的呼吸彻底乱了,不再是刻意压抑,而是根本喘不上气,胸口剧烈起伏,却感觉不到一丝空气进入肺腑,只有冰冷的绝望。他死死盯着那道静坐的身影。
诛肆静坐如磐石,连衣角的起伏都微弱到近乎于无。他周身散发着一种极致的“空”与“静”,与这破庙的死寂融为一体,仿佛他本就是这里的一部分。可这种“静”,在阿九感知里,却比任何狂暴的杀意都更可怕,更像是一种酷刑前的漠然等待,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从容。
他是不是在等我放松?等我睡着?
还是他根本不需要用眼睛看,就能感知到我的一切动静?
对于阿九来说,这才是最可怕的。
阿九蜷缩的姿势变得无比僵硬,每一个关节都锁死了,不敢有丝毫挪动,连吞咽口水的动作都硬生生忍住。灰尘呛入鼻腔,引发一阵难以抑制的痒意,他憋得脸色由苍白转为诡异的涨红,眼眶盈满了生理性的泪水,却死死咬住下唇,甚至尝到了一丝血腥味,也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咳嗽声。
怀中的小鼠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濒临崩溃的恐惧,缩成一团,虽然自己也怕得要死,却拽着布边晃了晃,像是无形的安慰。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月光缓慢地移动,透过破顶的窟窿,一点点照亮更多飞舞的尘埃,却照不亮墙角那团浓得化不开的恐惧。
阿九的精神绷紧,全然没有睡意,诛肆每一次极其轻微、几乎不存在的呼吸,落在他耳中都如同惊雷。他感觉自己快要疯了,被迫与一个挥手间便能让他化为碎肉的杀神共处于这方狭小、黑暗的空间里,而对方甚至闭着眼,一副全然无觉的模样。
这种无声的、静止的威胁,远比刀剑加身更摧残人的意志。
他宁愿诛肆直接给他一刀。
冷汗浸透了他破烂的衣衫,紧贴在冰冷黏腻的背脊,带来一阵阵寒颤,只是发觉他根本没有其他动作之后,紧绷的神经有了些许安慰。
夜还漫长得很。
而那座“沉默的坟墓”,此刻有了具体而微的形象——就是那个静坐如佛、却周身萦绕着死寂气息的赤墨身影。
“你怕我?”一道毫无起伏的话语划破寂静。
那声音不高,却像一道冰冷的铁锥,瞬间刺破庙宇中凝滞的死寂。它没有任何语调起伏,平直得像一块磨光的石头,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寒意。
阿九猛地一颤,仿佛被那声音实质性地击中。他猝然抬头,对上那双不知何时已然睁开的眼睛。
诛肆依旧保持着盘坐的姿势,连指尖都未曾移动分毫。唯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看来,比庙外的夜色更深,更空。里面没有疑问,没有好奇,甚至没有审视,只是在陈述一个已然确定的事实。
“我……”阿九的喉咙像是被粗糙的沙石磨过,挤出的声音干涩破裂,带着无法控制的颤音。他本能地想否认,想挤出惯有的、刻意勉强的笑容,说些“大爷您说笑了”之类的浑话,可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嘴角抽搐了一下,最终只剩下狼狈的喘息。
怕,怎能不怕?
八年前血月下的尸山血海,断肢残骸,那双映不出丝毫生机的眼睛……以及方才同伴瞬间被山匪劈开的脑袋,温热血浆溅在脸上的触感……所有的恐惧叠加在一起,几乎要将他的魂魄碾碎。
他缩在墙角,连挪动指尖的勇气都已丧失。冷汗沿着他的额角滑落,混着脸上的血污和灰尘,留下冰凉的痕迹。
诛肆的目光落在他脸上,那目光里没有杀意,却比任何明确的威胁更令人胆寒。像是在观察一件物品的反应,冷静地评估着“恐惧”这种情绪在他身上的表现程度,就算他并不是这样的想法。
沉默再次降临。
诛肆看着他惨白的脸,剧烈起伏的胸口,以及那几乎要脱眶而出的、盈满惊惧的双眼,似乎得到了某种确认。他极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下颌,像是无声地颔首。
然后,在那令人窒息的注视下,他再次缓缓阖上了眼睛。仿佛那句话只是一个无需答案的仪式,一个对他自身判断的印证。他丢来一件东西,阿九下意识一瞧,那是一件衣袍。
阿九不敢接,但是又怕那人说话,终究是听话,象征性地把那衣袍铺在大腿上。
“穿上,夜里冷。”
他又忙照做。
诛肆重新沉入那片极致的“空”与“静”之中,变回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他知道,自己的一切反应,乃至最细微的恐惧,都被对方清晰地感知、接收,然后漠然地归档。
这种被完全看透、却又被全然无视的感觉,让他从骨头缝里渗出寒意来。
夜更深了。
破庙外的风似乎也停了,只剩下无边无际死寂。
阿九也不想管那么多了,不知道是几更时辰,几日跑商的路又长,实在是累得不行,靠着墙就睡了。
第二日清晨,稀薄的天光从破庙顶的窟窿和敞开的门洞斜照进来,驱散了部分阴霾,却驱不散那股子陈腐和血腥混合的气味。阿九眼皮颤动了几下,猛地睁开,意识回笼的瞬间,第一个念头如同惊雷般炸响——
我还活着?!
他几乎要弹坐起来,却牵动了全身的伤口,尤其是胸口和背部的内伤,一阵剧痛让他闷哼一声,又重重跌回冰冷的破墙。
他有些急促地喘息着,眼神惊疑不定地扫视着空旷的破庙。
昨夜那尊如同凝固了死亡气息的活菩萨不见了。庙内只有他一人,以及漂浮在光柱中的亿万尘埃。那件质料舒适的衣袍还盖在他身上,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冽的气息。
走了?
巨大的侥幸感如同暖流暂时压过了疼痛和恐惧。阿九小心翼翼地坐起身,将身上那件显然价值不菲的衣袍仔细取下,尽管动作间扯得伤口生疼,他还是尽力将其叠得整齐,恭敬地放在一旁,仿佛那是什么神圣不可侵犯之物。
做完这一切,他才稍稍松了口气,轻轻地伸手探进胸前披风的皱兜里,指尖触到一团温热柔软的小东西,脸上便不自觉地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用指尖极极轻地挠了挠。
“吱……”小鼠被扰了清梦,发出不满的细微叫声,往里缩了缩,爪子扒拉着披风把脸盖住了。
阿九低低地哼起不成调的小曲,是他自己编来哄这小东西的,调子简单又怪异,带着点市井的油滑,却又奇异地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太阳晒屁股咯,懒鼠鼠,再不起来没饭吃,吱吱吱……”
他一边哼着,一边轻轻逗弄着那只小生命,昨夜的血腥和那尊杀神似乎都只是一场噩梦。
然而稍一动弹,胸口和后背便传来针扎般的闷痛,喉头涌上一股腥甜。他强忍着咽了回去,脸色白了白。这内伤于他来说并不轻,外加一身的外伤,别说跑商,就连走出这片山林恐怕都难。
他叹了口气,认命般地决定先在这破庙里捱过几天再说。他挣扎着站起身,扶着斑驳的墙壁,慢慢挪动步子。
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奇怪——这破庙虽然残败,但地面似乎过于干净了?并非纤尘不染,却绝不像久无人迹、积满厚灰的模样,倒像是近期被人粗略打扫过一般。
他心下疑惑,依旧哼着那不成调的曲,一步一挪地蹭到破庙门口。
清晨的山间空气清冷,带着草木的湿气。庙门大敞着,门外那棵枯死的老槐树枝桠虬结伸向天空。
而就在那老槐树下,一个人影静立着。
赤墨色的衣袍,披散的黑发,眉间一点朱砂。
他就那样直挺挺地站在树下,仿佛亘古以来就长在那里。那双空寂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直勾勾地盯着刚从庙里挪出来的阿九。
“!!!”阿九的哼唱声戛然而止,像是被人死死扼住了喉咙。所有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霎时褪得干干净净,手脚一片冰凉。他僵在门口,扶着门框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像是要抠进木头里。
晨风吹过,掠过槐树枝,发出细微的呜咽。
平直无波的声音响起,打破清晨的寂静:
“那是什么?”
阿九脑子一片空白,慌张攫住了他所有的思维接着他的话说到:“什么那是什么?”
诛肆的视线似乎又落回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情绪,只是等待着。
阿九猛地反应过来,他问的是刚才那首不成调的歌?
“哦……哦……”他结结巴巴,舌头打结,“鼠、鼠鼠歌……就,胡乱哼的,哄、哄它睡觉……”他下意识地护住胸前的小鼠,生怕这解释引来什么不可测的后果,虽然他知道这是无谓之举。
诛肆沉默着,那张苍白病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示。他只是站在那里,如同老槐树另一根沉默的枝干,仿佛刚才那个问题只是随风飘来的一句呓语。
阿九僵在原地,进退维谷,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清晨的阳光落在他身上,却带不来丝毫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