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还是执拗地蹲下身，忍着恐惧、忍着背后的钝痛，捡起地上的空碗，嘴里还不忘耍着贫嘴：“好大侠，好恩公，您歇着，这点小事我来，我来就行……哪能老是让您动手……”
诛肆没有拦他，只是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他笨拙地收拾。那双空寂的眼睛里依旧没什么波澜，既无赞许也无反对。
阿九絮絮叨叨地拿着碗走到井边，就着诛肆打上来的半桶水，仔细地清洗起来。冰凉的井水刺激着他手上的细小伤口，但他还是卖力地洗刷着，仿佛这样就能偿还些许恩情。
好不容易洗完了碗，他松了口气，想撑着膝盖站起来。却一时忘了背上的伤，起身的动作猛了些，瞬间扯动了背后的伤口！
“呃啊！”一阵尖锐的疼痛猛地窜遍全身，他眼前一黑，整个人顿时脱力，痛呼一声，又软软地蹲跪了下去，额头上瞬间渗出冷汗。
“没、没事没事……”他痛得龇牙咧嘴，还不忘对着旁边沉默的身影连连摆手，声音都变了调，“扯、扯到了……诶哟痛死我了……让我、让我缓一下先……”
他蜷缩着，试图等这阵剧痛过去。
然而，下一瞬，他忽然感到身体一轻——竟是整个人被拦腰抱了起来！
诛肆的动作极快，甚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果断。但这一抱，不可避免地挤压到了他背上那些纵横交错的擦伤和淤青。
“嘶——！”阿九倒抽一口冷气，疼得浑身一颤，眼泪差点飙出来。
阿九疼得瞬间绷紧了身体，倒抽冷气的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他下意识地就想挣扎，这突如其来的靠近和触碰让他刚建立起来的一点安全感瞬间瓦解，只剩下本能的恐惧和对疼痛的反应。
“别动。”
诛肆的声音依旧平直，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他抱得并不温柔，甚至有些僵硬，但手臂稳如铁箍，有效地制止了阿九的乱动，避免造成更大的痛苦。他似乎也意识到了碰到了伤处，极其轻微地调整了一下手臂的位置，避开了最严重的几处擦伤。
阿九僵在他怀里，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放轻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衣料下坚实的手臂肌肉，以及那近乎没有温度的体温，隔着薄薄的衣衫传来，让他心底发毛。鼻尖萦绕着一丝极淡的、冷冽的气息，像是雪松，又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焚香过后灰烬的味道。
诛肆抱着他，几步就走回了廊下，动作算不上轻柔，但步伐极稳，几乎没有颠簸。他将阿九小心地——或者说，尽可能小心地——放回之前他靠坐的位置，让他背部倚靠着廊柱。
做完这一切，诛肆便立刻松开了手，转身去将碗收进斋堂，整个过程快得像一阵风，仿佛刚才那个短暂的、近乎逾越的接触从未发生过。
他垂眸看着阿九因疼痛而有些发白的脸，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那空寂的眼神里依旧读不出任何情绪。他没有道歉，也没有询问，只是沉默地转过身，走向那堆他带回来的东西，从里面翻捡出一个小巧的粗陶罐子。
阿九靠在柱子上，背上火辣辣的疼痛还未完全消退，心脏却跳得飞快，一半是疼的，一半是吓的。他看着诛肆拿着那个小罐子走回来，心里又开始打鼓。
诛肆在他面前蹲下，打开罐子，里面是一种色泽深褐、气味清苦的药膏。他用指尖剜了一些，然后看向阿九，目光落在他的肩背处。
“衣服。”他言简意赅地吐出两个字。
阿九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脸腾地一下有点发热，结结巴巴地说：“啊？哦……背、背上的伤吗？我、我自己来就……”
话没说完，诛肆那没什么温度的目光扫过他的脸，阿九后面的话就自动咽了回去。他识趣地闭上嘴，忍着尴尬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别扭，小心翼翼地转过身，背对着诛肆，将破烂的上衣直接褪下，露出伤痕累累的后背。
冰凉的药膏伴随着诛肆略显粗粝的指尖落在伤处，激得阿九又是一哆嗦。诛肆上药的动作和他的人一样，直接、甚至有些笨拙，谈不上什么技巧，但每一处伤口都被仔细地涂抹到了。那药膏清苦的气味弥漫开来，触感冰凉，随后渐渐变得温热，竟奇异地缓解了部分火辣辣的疼痛。
阿九埋着头，耳朵尖有点红，心里乱糟糟的。这杀神到底想干什么？救他，给他吃的，现在还给他上药？
他偷偷侧过一点脸，想从余光里窥探一下诛肆的表情，却只看到对方低垂的眼睫和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的侧脸，眉心的朱砂痣在渐暗的天光下显得格外醒目。
诛肆全程沉默，专注着手上的动作，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物品的损伤。很快，药上好了。他收回手，将药罐盖好，放在阿九手边，然后再次退开，走到廊柱另一边，如同之前一样盘膝坐下，目光投向院外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天色。
夜色彻底笼罩下来，破庙庭院浸入一片浓稠的黑暗，只有风声穿过残垣断壁，发出呜呜的轻响。
诛肆站起身，走到那堆物品旁，从中取出一盏小小的油灯和一个火折子。他动作熟练地将灯点亮，昏黄柔和的光晕立刻驱散了方寸之间的黑暗，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斑驳的廊壁和地面上。
他提着灯回来，并未放在自己那边，而是轻轻放在了阿九身侧不远处的廊板上。暖黄的光线恰好能照亮阿九周围，却又不会刺眼。然后，他再次退回原处，沉默地坐下，身影一半浸在灯光里，一半隐在阴影中，那张苍白的面容在光影交错间显得愈发莫测。
有了光，似乎也驱散了些许令人不安的氛围。阿九背上的药膏开始发挥作用，带来持续的温热感，缓解了疼痛，连带着他紧绷的神经也放松了不少。
他看着灯影里那张没什么表情的侧脸，心里那点压抑已久的好奇和试探又冒了出来。恐惧似乎被这短暂的“和平共处”冲淡了些许。
他犹豫了一下，声音还带着点伤后的虚弱，小心翼翼地开口，打破了漫长的沉默：
“那个……恩公？”他顿了顿，觉得这称呼有点别扭，又改口，“……大侠？您……怎么会在这破庙里？”
诛肆的目光从院外的黑暗中转回来，落在阿九脸上。灯光下，他那双眼睛似乎不像白日里那么空寂得吓人，但依旧没什么情绪。他没有立刻回答，就在阿九以为他不会搭理自己时，那平直的声音才响起：
“我住这。”
我住这。
这三个字平平无奇，从诛肆口中说出来更是毫无波澜，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阿九心湖，激起层层涟漪。他猛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阴影中的诛肆。
住这？住在这荒山野岭、残破不堪、甚至可能闹鬼的破庙里？这比他之前任何猜测都更令人意外。以诛肆的身手，何处去不得？为何偏偏栖身于此？
“住……住这儿？”阿九的声音因惊讶而提高了些许，随即又意识到失态，赶紧压低，“这……这里……”他想说这里如此破败，如何住人，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眼前这人本就不能以常理度之。
诛肆似乎看穿了他的疑惑，目光依旧平淡地落在院外无边的夜色上，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清静。”
清静。阿九咀嚼着这两个字。确实，比起人声鼎沸、恩怨纠葛的江湖市井，这里的确“清静”得只剩下风声和虫鸣。或许，对于诛肆这样满手血腥、却又透着诡异平和的人来说，这种远离人烟的荒败之地，反而是某种意义上的“净土”？
阿九忽然想起自己刚醒来时觉得这庙里过于“干净”的怪异感，原来并非错觉。那些被粗略打扫过的痕迹，那口能打出水的井……都是因为这里有人居住。
“所以……昨天夜里，您……您本来就在？”阿九小心翼翼地问，心里后知后觉地升起一股闯入他人地盘的尴尬。
“嗯。”诛肆应了一声，算是默认。
阿九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所以，不是诛肆恰好路过救了他，而是他自己慌不择路，一头撞进了人家的“家里”？还扰了主人的“清静”？
“对、对不住啊……”阿九讷讷地道，脸颊有些发烫，“我不知道这儿是您……您的住处。我昨天真是被追得没办法了，才……”
“无妨。”诛肆打断了他的道歉，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庙非我建，地非我买。谁都可来。”
话虽如此，但阿九心里还是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同时那种怪异感又加深了一层。这个杀神，似乎……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不近人情？至少，他允许了一个陌生的、浑身麻烦的伤患闯入他的地盘，还提供了庇护和食物。
两人之间又陷入沉默，但这次的沉默却不再像之前那样令人窒息，反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妙。油灯的光芒柔和地跳跃着，将这一坐一卧的两个身影笼罩在一片小小的、温暖的光明里，与周围无边的黑暗隔绝开来。
阿九偷偷打量着诛肆的侧影，试图从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读出更多信息，却终究是徒劳。他就像一个谜，冰冷的外壳下似乎藏着某些不为人知的东西，让人害怕，又忍不住想去探究。
最终，还是诛肆再次开口，结束了这短暂的沉默。
“你知道鸩凛神是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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