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细微声响。诛肆的目光并未从阿九脸上移开,那空寂的眼底仿佛映着过往的尘埃。
忽然,他开口,声音依旧平直,却似乎比往常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沉入回忆的滞涩。
“我自记事起,便不知父母何人。生,或死,皆无人告知。”他顿了顿,仿佛在从遥远的记忆中打捞碎片,“后来,是一个叫张炷的村民捡了我回去。他家里本就清贫,多我一张嘴,粥便更稀,碗也更难端平。”
他的语调很慢,每个字都像是从深水里缓缓浮起。
“村里的孩童不喜我,视我为异类。若独行于巷,拳脚与碎石是常事。”他说得平淡,仿佛在叙述他人的遭遇,“张叔人老实,嘴也笨,每每与人理论,总是憋得满脸通红,却也争不出个道理,只能拉着我,默默走开。”
“后来有人诬他偷粮。”诛肆的声音里渗入一丝极淡的冷意,“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任他如何赌咒发誓,无人肯信。村里要赶我们走。张婶性子烈,不服,争辩了几句便被当场断了生机,只因她‘反抗’。”
阿九屏息听着,仿佛能看到那绝望而血腥的场面。
“张叔哭了。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他落泪。他老泪纵横,却不敢声张,只能忍着,带着我,决心离开那是非之地。”诛肆的叙述依旧没有太多情绪起伏,却沉重得压人,“可笑的是,临行前,村长又听信谗言,说张叔暗地里攒了巨款,要供我上学堂,带人拦路,强索‘好处’。”
“那是我们最后的活命钱,他不能给。争执间,钱被抢掠一空,人也被打得不成模样。周围皆是乡邻,却无一人援手,只作壁上观,甚至当作笑谈。”
诛肆的目光微微低垂,落在跳跃的灯焰上:“他还有两个亲生的孩儿,实在养不活了,忍痛送去了据说能吃饱饭的人家。我不愿走,便跟着他。他伤了根本,重活做不了,我便去工地替他扛活工头克扣,旁人欺侮,是家常便饭。夜晚,无处可去,只能蜷缩在别人的牛棚角落,听着雨声,捱过寒夜。”
他的声音到这里,出现了一丝极细微的停顿,仿佛接下来的话语重逾千斤。
“直到有一日,他连站都站不稳了。”诛肆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磨蚀般的沙哑,“他没有再哭,只是看着我,眼神空洞得吓人。他求我……求我帮他解脱。他说‘杀了俺吧,俺太累了,让俺去另一边享享福吧’。”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一个一个吐出来的,平直的语调下,是深不见底的悲凉。
“他把刀塞进我手里。”诛肆的声音彻底沉寂下去,良久,才复又响起,却只剩下一片死水般的虚无,“让我杀了他。”
故事戛然而止。
诛肆不再言语,重新归于沉默。仿佛刚才那段漫长而压抑的叙述,只是夜风吹过破庙时带来的一段遥远而模糊的回音。
油灯的光芒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那点朱砂痣红得愈发刺目,如同一个永不愈合的伤口。
阿九怔怔地看着他,心脏被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沉重填满。他终于明白,那冰冷的杀意之下,埋葬着怎样一段血腥而绝望的过往。那“渡人”的理念,或许并非天生,而是从无尽的苦难和背叛中,淬炼出的、一种近乎偏执的悲悯。
良久,诛肆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嘶哑,仿佛被那段回忆磨粗了喉咙。他依旧望着那跳动的灯焰,目光却似乎穿过了眼前的火光,投向了更遥远、更纷乱的时空。
“后来,我走了很多地方。”他缓缓说道,语调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铺直叙,“见过很多人。”
“有孩童,如我当年一般,蜷缩在街角巷尾,遭人唾弃,食不果腹,眼神空洞得像早衰的老者。”他顿了顿,好像是在脑海中翻检那些模糊的面孔,“亦有成人,如张叔那般,脊背被生活压得佝偻,终日劳碌,汗滴入土,却依旧换不来一顿饱饭,眼中只剩下疲惫与麻木。”
他的叙述里没有怜悯,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冷静到残酷的观察。
“我看见他们在地上挣扎,因伤病,因饥饿,因不公痛苦地嘶吼、呻吟。”诛肆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遇到了一个长久困扰他的难题,“那声音很吵。但我看不明白。”
“他们似乎在怨恨,在咒骂,骂天,骂命,骂旁人。”他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困惑,如同一个努力理解复杂题目的孩童,“他们的悲苦,我读不懂,只觉得很吵,很乱。”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骨节分明、蕴含着可怕力量的手指,眼神空茫。
“有人在我面前咽气,眼中有泪。而我流不出。”他陈述着这个事实,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异事,“这里,”他极轻地点了点自己心口的位置,“是空的。感觉不到他们所说的痛,或是悲。”
这份与生俱来的、或者说被残酷命运剥夺了的共情能力,似乎成了他无法融入尘世的另一道鸿沟。他像一个游离在世外的旁观者,冷眼看着众生皆苦,却无法理解那苦楚的滋味,只能感受到那绝望嘶吼所带来的、令人烦躁的“嘈杂”。
“后来,”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上了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漠然,“我遇到了三更天的人。”
“他们说,世间皆苦海,众生皆沉沦。挣扎徒增痛苦,苟延徒延罪愆。”诛肆的目光重新聚焦,那空寂的眼底仿佛有冰冷的火焰燃起,“他们说,有另一种法子,可助人脱离苦海,早登极乐。无需再痛,无需再哭,无需再‘吵’。”
“那法子,便是‘渡’。”
“以杀止苦,以死换净。”他缓缓吐出这八个字,语气里终于有了一丝近乎“信念”的东西,冰冷,却坚定,“送他们去一个再无痛苦的地方。这或许是我唯一能‘读懂’,也能做到的事。”
所以,他握住了那柄刀。不再是了结养父痛苦的无奈之举,而是成为了践行某种冰冷“道义”的工具。他行走于黑暗,带来死亡,却也自认为带来解脱。
他说完了,再次沉默下来。破庙里只剩下油灯燃烧的噼啪声。
阿九望着他,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终于窥见了这尊杀神内心那扭曲而荒芜的一角——并非天生的残忍,而是在极致的苦难与天生的情感缺失交织下,诞生出的、一种近乎悲壮的冷酷救赎观。
他视死亡为慈悲,以杀戮为渡舟。
这认知让阿九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却又奇异地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
阿九不知道诛肆说这些的理由,他连最基本的喜怒哀乐都难以理解,更何况是吐露心声、寻找同样孤独的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