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肆的话语带来的冰冷死寂尚未散去,空气中还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重。阿九望着眼前这个沉浸在自身荒芜世界里的杀神,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着,一种冲动毫无预兆地涌上心头。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伸手探入自己怀里那个藏着他全部家当的皱兜。摸索了片刻,他掏出了一样东西——一个小小的、被摩挲得十分光滑的木雕。
那是一只小鼠的形态,雕工算不上精巧,甚至有些笨拙,但形态憨然可掬,每一刀都透着认真。
阿九将它轻轻放在廊板上,用指尖推了过去,木雕在粗糙的木板上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一直滑到诛肆的衣摆边缘。
诛肆低垂的目光动了动,落在那突然出现的小木雕上。他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疑惑,像是无法理解这个突兀的物件和此刻的氛围有何关联。他并未立刻去拿,只是看着。
“给……给你的。”阿九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仿佛生怕这份微小的“礼物”会被拒绝或碾碎,“……我自己刻的。看着它……或许能少想点不好的事?”
他说得磕磕绊绊,毫无说服力,甚至有些可笑。给一个杀人如麻、心冷如铁的杀神送一只小木鼠安慰?连阿九自己都觉得这行为蠢透了。
但诛肆沉默了片刻,竟真的伸出了手。他的动作依旧有些僵硬,小心地拈起了那只小小的木雕。冰冷的指尖触碰到温润的木料,那小巧的、圆滚滚的形态在他戴着黑手套的掌心中,显得格外脆弱。
他低头看着掌心的小鼠木雕,看了很久,久到阿九几乎以为他石化在了那里。那空寂的眼神里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在流动,却又难以捕捉。
就在这时,阿九像是被这股沉默鼓动了,又像是想要驱散那弥漫的悲凉,他忽然也开了口,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回忆的飘忽:
“其实……我也有只真的。”他下意识摸了摸胸前藏着小鼠的皱兜,那里传来一点细微的动静,“它跟你……有点像。”
话一出口,阿九自己都吓了一跳,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他居然说这尊杀神和小鼠有点像?!他慌忙抬头,急急摆手,脸颊涨得通红:“啊!不是!我不是说您像老鼠!我是说……是说……”
他急得语无伦次,目光慌乱地扫过诛肆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又落回他掌心那只小木雕上,忽然福至心灵,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是、是都……都挺安静的!对,安静!它也很安静,不怎么叫唤,就自己待着……您、您也挺安静的……”
他越说声音越小,觉得自己这解释简直苍白无力到了极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诛肆对于他这蹩脚的比喻和慌忙的解释,并未露出任何不悦或诧异。他只是依旧低着头,目光落在掌心的木雕上,那空寂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微光。他极轻地动了一下指尖,仿佛无意识地拂过木鼠圆润的背部。
阿九见他没反应,心里稍稍松了口气,尴尬之余,那份想要倾诉的冲动却并未消退。或许是因为对方刚刚袒露了那般沉重的过往,或许是因为这夜色太静,灯光太暖,让他生出了一丝罕见的、想要交换秘密的脆弱。
他顿了顿,思绪飘回了更久远的过去,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
“我娘也不喜欢我。”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生下来就不喜欢。好像我活着,就是碍了她的眼。家里不是没吃的,但我得拼命干活,才能换点馊的、冷的……我弟却能穿新衣,吃白面。”
“后来村里要祭那个鸩凛神,找不到合适的人家了。”阿九的声音变得有些哽咽,但他强忍着,“她二话不说就把我推出去了。我看着他们数银子,她笑得开心。我被捆起来时,一直喊她,求她,她都没回头看一眼。”
这些深埋心底、从不与人言的伤疤,在此刻这个诡异的、与一个冷血杀神对峙的夜晚,竟然毫无防备地剥露开来。
“所以……我大概能明白一点,”阿九抬起头,看向依旧盯着木雕的诛肆,眼神复杂,“那种被丢下的感觉。好像你的苦啊痛啊,在别人眼里,根本不值一提,甚至还比不上几两银子来得重要。”
他说完了,破庙里重新陷入寂静。
但这次的寂静,却与之前不同。不再是一个人的冰冷独白,而是两个破碎灵魂无意间的、笨拙的靠近。一只小小的木鼠,和一段轻飘飘的、却同样浸满苦楚的往事,如同微弱的萤火,试图照亮彼此内心深处那一片荒芜的黑暗。
诛肆依旧低着头,掌心托着那只木雕,拇指极轻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摩挲了一下木鼠光滑的背脊。
“阿九——我自己给自己起的名字,”他声音很轻,带着点自嘲,“很简单,是吧?街上随便喊一声,可能都能有好几个人回头。一个可以被任何人代替的名字。”
他说完,沉默了一下,似乎在积蓄勇气,然后抬起头,目光第一次没有闪躲,直直地望向灯影下的诛肆,轻声问道:“你叫什么?”人人都喊他诛肆,阿九还不知真假。
诛肆抬起头,那双空寂的眼睛准确地对上阿九的视线。这一次,阿九没有像以往那样惊慌地移开目光,尽管心跳依旧很快,但他强迫自己看着对方。
四目相对,油灯的光晕在两人之间摇曳。
良久,诛肆那平直的声音才缓缓响起,如同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诛肆,”他顿了顿,补充道,“是我的代号。”
他的目光没有从阿九脸上移开,那空茫的眼底仿佛映不出任何倒影,却又似乎将阿九那点小心翼翼的探寻看了个透彻。
“我没有名字。”他最后说道,语气里听不出遗憾,也听不出悲伤,只有一片彻底的、冰冷的虚无。仿佛“名字”这个东西,于他而言,本就是不存在、也不需要的事物。
“代号?”阿九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心里泛起一丝酸涩。只有这样一个听起来就充满杀伐之气的代号?
他忽然想起对方刚才的故事,那个被遗弃、被欺凌、最终在绝望中被迫举起屠刀的孩童……或许从那时起,他就不再需要,也不配再拥有一个属于“人”的名字了。
“诛肆……”阿九低声念了一遍这两个字,舌尖尝到的是一种铁锈般的冰冷和血腥味。他无法将这个名字和眼前这个会给他食物、会给他上药、甚至此刻安静地握着一只小木雕的人完全联系起来。
他看着诛肆那双依旧平静无波的眼睛,鬼使神差地,又轻声问了一句:“那……我给你起一个名字,行吗?”
话一出口,阿九自己都愣住了,随即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咬掉。他在说什么蠢话?!给这尊杀神起名字?他以为自己是谁?
他紧张地看着诛肆,等待对方的反应——或许是冷眼,或许是不耐,甚至可能是……
然而,诛肆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空寂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涟漪,如同石子投入深不见底的寒潭,却很快又恢复了死寂。
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诛肆再次垂下眼眸,视线落回掌心那只小小的木鼠雕刻上。冰冷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光滑圆润的木料,仿佛那微弱的触感能牵动某些深埋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情绪。
阿九那句冲动又冒失的问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空寂的心湖里激起了一丝几乎不存在的涟漪。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阿九几乎以为他不会再回应,甚至开始后悔自己的唐突。
就在阿九准备开口掩饰过去时,诛肆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甚至算不上一个表情,只是一个细微的、近乎痉挛的牵动,短暂得如同错觉。
然后,一个极轻的音节,从他淡色的唇间逸出,平直依旧,却似乎带上了一点难以言喻的重量。
“……好。”
只有一个字。
轻飘飘地落在寂静的夜里,却让阿九的心脏猛地一跳。他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个依旧低着头的杀神,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他……答应了?
诛肆没有再抬头,也没有更多的表示。他只是依旧用指尖轻轻碰触着那只木鼠,仿佛刚才那一声“好”,只是对着这只沉默的木雕所说。
但这一个字的应允,却像一道微弱的光,骤然照进了两人之间那巨大而冰冷的鸿沟。
阿九看着他被灯光勾勒出的侧影,看着他掌心那只微不足道的小木雕,忽然觉得,这个名为“诛肆”的杀神,内心深处,或许也藏着一点点对“名字”,对“身份”的,极其微弱的渴望。
尽管那渴望被层层的冰冷、杀戮和空寂掩盖得几乎看不见。
阿九看着诛肆专注摩挲木雕的侧影,又低头挠了挠自己怀里那只真小鼠的下巴,小家伙舒服地发出细微的“吱吱”声。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他心中弥漫开来,空落落的,却又奇异地夹杂着一丝微弱的暖意。他咧开嘴,露出一个算不上好看、却足够真诚的笑容,带着点试探和期待,轻声道:
“就叫……渡望生吧?”
诛肆摩挲木雕的动作微微一顿。他抬起头,那双空寂的眼睛再次看向阿九,里面清晰地映着一丝极淡的疑惑。他似乎无法理解这几个字组合在一起的意义。
“为什么,”他开口,语调平直地发问,“叫这个?”
阿九被他问得愣了一下,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渡苦海之人望向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