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破庙里一片寂静。
诛肆的身影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那一直萦绕在他周身、冰冷而空寂的、近乎非人的气息,仿佛被这句简单却直指核心的话语,轻轻地、却又无比精准地拨动了一下。
他依旧低着头,看着掌中的木雕,维持着那个姿势,久久未动。
然而,就在那跳跃的昏黄灯光下,阿九却清晰地看到——一滴极其微小的、晶莹的水珠,毫无征兆地从诛肆低垂的眼睫下溢出,沿着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倏然滑落。
它坠落得悄无声息,迅速没入衣襟的阴影里,消失不见,快得如同幻觉。
可阿九确信自己看见了。
那滴泪,冰冷,突兀,与诛肆那毫无表情的面容形成了极其诡异的对比。它不像是因为悲伤,更像是一具沉寂了太久太久的躯壳,在某个未被设防的瞬间,泄露出一丝属于遥远过去的、早已被遗忘的人类温度。
诛肆自己似乎也怔住了。他极轻微地动了一下指尖,仿佛想去触碰那陌生的湿意残留的地方,但最终,那手指只是蜷缩了一下,又归于静止。
他依旧没有抬头,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泪水一旦涌出,便再也停不住。
第一滴泪珠无声坠落,如同打破了某个坚不可摧的冰壳。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它们接连不断地从诛肆低垂的眼睫间滚落,顺着他苍白的面颊滑下,悄无声息地砸在他紧握着木雕的手背上,或是没入衣袍深色的布料中。
他依旧维持着低头的姿势,身形僵硬,没有任何啜泣的声音,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只有那不断溢出的、冰冷的泪水,昭示着某种深藏于冰川之下的情绪,正以一种他自己都无法理解、无法控制的方式决堤。
这沉默的流泪比嚎啕大哭更令人心惊。仿佛积压了数十年的孤寂、茫然、还有那被“渡化”理念深深掩埋的、属于“张炷养子”的悲恸,都在“渡望生”这三个字所带来的微妙触动下,找到了一个细微的裂缝,汹涌而出。
他不懂这是什么情绪,只觉得眼眶发热,视线变得模糊,一种陌生的酸涩感哽在喉头,让他几乎难以维持那惯常的、冰冷的呼吸节奏。
阿九彻底慌了神。他从未想过自己一句话会引来这样的后果。他看着诛肆那无声流泪却依旧面无表情的侧脸,手足无措,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又酸又麻。
“对、对不起!”他慌忙道,声音带着惊慌的颤音,“我……我胡说的!你要是不喜欢,我们换一个!换一个好不好?叫……叫什么都行!”
他急得差点想把自己的舌头咬掉,恨不得立刻收回那个名字。
诛肆却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语。他依旧沉浸在那突如其来的、陌生的情绪洪流中。直到阿九慌乱的道歉声传入耳中,他才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摇了一下头。
动作幅度很小,却异常沉重。
他依旧没有抬头,也没有抬手擦拭眼泪,任凭它们肆意流淌。只是用那带着明显湿意和一丝极轻微鼻音的、却努力维持平直的声线,低低地开口:
“……不必。”
两个字,艰难地从喉间挤出,打断了的阿九的慌乱。
“……就这个。”
他说完,便再次陷入了沉默。只有那无声的泪水,还在持续地滑落,映着跳动的灯火,在他冰冷的脸颊上留下转瞬即逝的湿痕。
破庙里安静得只剩下泪水滴落的细微声响,和油灯燃烧的噼啪声。
阿九看着他,所有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他忽然明白,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他只能默默地坐在那里,陪着这个第一次在他面前流露出“脆弱”的杀神,一起沉默地,面对这突如其来、却又仿佛迟来了太久的泪雨。
鬼使神差地,阿九撑着疼痛的身体,小心翼翼地朝诛肆的方向挪近了些。他看着那不断滑落的泪痕,心脏像是被浸泡在温热的酸水里,胀得发疼。一种近乎本能的冲动驱使着他,让他缓缓抬起了手。
他的指尖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微微颤抖着,轻轻触碰到诛肆冰冷湿润的脸颊,笨拙地抹过一道清晰的泪痕。
那触感冰凉,带着湿意,让阿九的指尖也跟着一颤。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哄劝般的温柔,低低地响起在这片被泪水浸湿的寂静里:
“渡望生,”他生涩地念出这个刚刚赋予的名字,仿佛这样能给予对方一丝慰藉,“不哭。”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没有任何分量,甚至有些幼稚可笑。从一个自身难保、伤痕累累的少年口中说出,去安慰一个杀人如麻、此刻却脆弱得惊人的杀神,这场景诡异得近乎荒诞。
然而,就是这简单笨拙的三个字和那轻柔的触碰,却让诛肆一直僵硬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
他依旧没有抬头,也没有避开阿九的手,不知是不是错觉,阿九反倒觉得他往手心里蹭了蹭。那无声的泪流似乎缓和了些许,不再是那般汹涌决堤,而是变成了缓慢的、持续的湿润,浸透着阿九的指尖。
阿九的手没有立刻收回,他就那样笨拙地、轻轻地替诛肆擦拭着眼泪,尽管新的泪珠很快又会滚落。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重复着那苍白无力的安慰:“不哭了……没事了……”
油灯的光芒将两人靠近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交织成一幅奇异而温暖的画面。杀神的泪,少年笨拙的安抚,在这荒山破庙的夜里,构成了一种超越言语的理解与陪伴。
诛肆始终沉默着,唯有那逐渐平息的泪水和微微放松的脊背,透露着这笨拙安抚所带来的、细微却真实的慰藉。
良久,诛肆极轻地吸了一口气,那一直紧绷的、仿佛冻结了的呼吸,终于恢复了些许正常的频率。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另一只没有握着木雕的手,用自己的手背,略显仓促地抹了一把脸,将残余的湿意尽数擦去。
然后,他抬起头。
那双空寂的眼睛因为泪水的洗涤,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亮,虽然依旧深不见底,却似乎少了几分以往的冰冷死寂,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与一点点属于“人”的迷茫。
他看向近在咫尺的阿九,目光落在少年还带着担忧和些许无措的脸上。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嗯。”诛肆极其低哑地应了一声,算是回应了阿九那笨拙的安慰。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那么空洞。
这不再是一个冰冷的代号,而是一个被赋予了意义、承载着一段泪水和一份微弱期望的名字。他说出这句话时,那双清亮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真正地沉淀了下来。他不再仅仅是那个没有来处、迷茫践行着血腥“慈悲”的杀人工具。
阿九看着他这般认真的模样,心里那点酸涩和紧张忽然就散了不少。他咧开嘴,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试图拉近距离的熟稔,说道:
“渡望生……好是好,就是三个字,叫着拗口。”他眨了眨眼,语气轻松了些,“我还是喜欢叫两个字的!我就喊你小名……阿渡吧!这样听着亲近些。”
他这话说得有些大胆,甚至带着点得寸进尺的试探,说完就有点后悔,生怕对方觉得被冒犯。
然而,诛肆——或者说,阿渡——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刚刚经历过泪水的眼眸里,没有不悦,反而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茫然的新奇感,仿佛“阿渡”这个称呼,以及“亲近”这个概念,对他而言都是极其陌生而需要理解的事物。
他并没有立刻反对,只是又极轻地重复了一遍:“……阿渡。”
像是在舌尖品尝这两个字的滋味。
阿九见他没生气,胆子更大了些,也许是因为同样遭遇过生死的痛苦,他不再害怕他,而是开始试探着去理解他,阿九用力地点点头:“对!阿渡!好听吧?”他试图用这种笨拙的、甚至有些幼稚的方式,驱散方才那沉重悲伤的氛围,将对方拉入一种更寻常、更温暖的关系里。
这笨拙的安慰和起小名的行为,看似可笑,却意外地起了效果。它像一根细细的线,将刚刚确立的“渡望生”从那深沉的悲恸和空寂中,轻轻地、却又切实地,拉回了一点人间烟火气里。
阿渡看着阿九那带着期盼和些许讨好的笑容,握着木雕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良久,他几不可察地颔首。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