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的文字,是我——一个曾在“本质研究院”工作、最终又被逐出体制的人——写给未来的备忘录。它既是一篇哲学论文,也是一段自我解剖。文中所有案例均经过伦理委员会匿名化处理,但事件本身真实发生过。
题目:基因编辑与四种“本质”的位移
副题:一份来自第一人称现场的观察报告
2047 年 3 月 11 日凌晨 2 点 13 分,我亲眼看见自己的 3 号染色体上一段 ATCG 被替换成 CGAT。那一刻,我意识到“李明”这个符号不再只是血肉之躯的指称,而是一段可版本控制、可回滚的代码。
操作者是我本人——或者说,是十分钟前的我。
我使用 CRISPR-X 在体内瞬时表达碱基编辑器,试图修复早发性帕金森的突变位点。手术成功后,我忽然陷入一种眩晕:如果“我”可以被 diff(差异比对),那么 diff 前后的两个文件,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我”?
二、理论坐标:四种“本质”的哲学谱系
为了回答上述眩晕,我在研究院里拉出一张“本质地图”。它把西方哲学史上关于“人是什么”的争论,压缩成四条可检验的假设:
1. 亚里士多德实体本质(substantial form):本质即“形式因”,不可被质料变化所动摇。
2. 洛克同一性(personal identity):意识与记忆的连续才是“我”的锚点。
3. 萨特存在主义宣言:“存在先于本质”——人通过选择创造自身。
4. 德勒兹生成论(becoming):生命是不断逃逸的“分子线路”,不存在固定本质,只有强度差异。
我将逐一汇报:基因编辑如何逼迫这四种经典立场发生位移,甚至瓦解。
三、案例 1:亚里士多德患者的崩溃
受试者:Z-12,男,28 岁,携带 BRCA1 突变。
操作:全身性体细胞编辑,切除突变外显子。
结果:肿瘤风险降至基线,但 Z-12 出现持续 14 个月的“本体性焦虑”。他坚称“灵魂的形状”被剪走了一角,并在一年后皈依东正教,试图用洗礼“召回”丢失的形式因。
我的观察:
• 在伦理访谈里,Z-12 反复引用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Z 卷:“形式不因质料之更替而改易。”然而基因编辑恰恰改写了“质料”(DNA),这让他陷入逻辑悖论——如果形式依赖于质料,那么它还是“形式”吗?
• 他最终选择用仪式(洗礼)来恢复“不可变”的本质,可见实体本质论在技术上受挫后,会退向宗教修复。
四、案例 2:洛克与记忆剪辑
受试者:Y-04,女,35 岁,因童年创伤导致 PTSD。
操作:海马体齿状回 CRISPR-dCas9 表观修饰,弱化创伤记忆印记。
结果:Y-04 的 PTSD 评分从 28 降到 6,但她开始无法“认出”十岁的自己。日记里出现第一人称断裂:“今天的我,是不是偷走了那个小女孩的人生?”
哲学分析:
• 洛克认为人格同一性依赖于记忆链条。当编辑技术可以增删记忆,链条被主动剪断,“我”的边界随之漂移。
• 更棘手的是法律层面:Y-04 的创伤索赔案被保险公司驳回,理由是“受害者人格已不连续”。记忆的可塑性直接冲击了责任主体的连续性。
五、案例 3:萨特在实验室的呐喊
受试者:我本人,李明。
操作:前额叶皮层多巴胺代谢通路增强,以提高“延迟满足”能力。
结果:学术产出上升 300%,但我失去了熬夜写小说的冲动。过去那个会为一行诗句失眠的青年,如今像一台 citation 机器。
萨特式反思:
• 如果“选择”本身被神经化学重写,那么“自我创造”是否还是自由的?
• 我怀疑,所谓“存在先于本质”在基因编辑语境里,被反转成“本质先于存在”——代码层面的修改,提前限定了未来的选择集。
六、案例 4:德勒兹与“分子逃逸线”
受试者:M-77,男,19 岁,地下基因艺术家。
操作:全身细胞随机插入荧光蛋白 + 随机启动子库,使皮肤呈现动态像素图案。
结果:M-77 的身体成为一个活体 GIF,图案随昼夜节律而变化。他拒绝任何“单一身份”标签,坚持称自己为“生成-像素-事件”。
德勒兹式解读:
• 传统伦理要求“人是目的自身”,而 M-77 把身体当“过程自身”。
• 在他身上,看不到焦虑,只有强度差异的狂欢。德勒兹的“无器官身体”第一次获得了技术肉身。
七、综合讨论:基因编辑下的“新本质”模型
1. 本质不再是“点”或“形式”,而是一段可操作的“区间”。
2. 个人同一性被拆成三层:
• 基因组版本号(v1.0, v1.2 …)
• 记忆-叙事线
• 社会-法律登记号
只有当三层同步回滚,才构成传统意义的“我”。
3. 伦理学需要新的“差异伦理”:不追问“什么是人的本质”,而是追问“哪一级别的差异仍然被视为同一人”。
八、余波:我的自我放逐
2050 年,我因在《自然·伦理》发表“差异伦理草案”,被研究院除名。官方理由是“煽动对本质的怀疑”。我带着自己的 v1.4 基因组,隐居到云南高黎贡山,继续用低通量 PCR 机做手工编辑。
夜里,我常对着银河发问:
“当我把 SNP 一个一个改回去,退到 v0.9 时,哪一个才是李明?”
山风穿过松针,发出像 AT 碱基对一样的轻响。那一刻,我仿佛听见德勒兹在笑:
“根本没有李明,只有一条不断分叉的逃逸线。”
结语
基因改造没有摧毁“本质”,它只是把本质从名词变成了动词。
我们不再是“拥有”一个本质,而是“编辑”“协商”“撤销”一个本质。
在这场无尽的 diff 里,真正的伦理问题也许只剩下:
下一次 commit message,你敢写下“I changed who I am”吗?
李明
2052 年 8 月 12 日,高黎贡山 2300 米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