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用尽毕生积蓄,让我成为基因改造的“完美人类”。
我拥有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却始终无法融入传统家族。
父亲葬礼上,族人指责我“非我族类”,将我逐出祠堂。
暴雨中,我翻开发黄的日记本,看见父亲临终笔迹:
“孩子,若时光倒流,我宁愿你平凡愚钝。”
“至少那样,你还能有家可归。”
祠堂里的空气像凝固的油脂,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线香燃烧的呛人烟雾,弥漫在每一寸缝隙里,盘旋着,缠绕着,给父亲那张覆盖着黄布的遗照蒙上一层不真实的纱。灵堂正中,父亲的脸在相框里定格,带着一丝被岁月和重担磨砺出的、近乎永恒的疲惫。照片下方,那口沉重的黑漆棺材静卧着,如同一个巨大而沉默的句号,终结了他所有未尽的挣扎与期盼。
陈默挺直了脊背,跪在冰冷的蒲团上,像一尊被遗忘在角落的石像。三天了。他的膝盖早已失去知觉,唯有大脑,那个被父亲耗费毕生积蓄、抵押了祖屋、欠下如山债务才换来的“完美”大脑,依然在超负荷运转。每一次叩首,每一次机械地重复着祭奠的流程,那些被强行注入的知识碎片便在脑髓深处无声地爆炸——晦涩的量子物理公式纠缠着古老的《孝经》经文,复杂的基因图谱与《族规》里蝇头小楷的惩罚条款重叠闪现。眩晕感如潮水般阵阵涌来,太阳穴突突地跳,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后颈那道早已愈合却永远无法消失的、冰冷的条形码疤痕。那里,曾接入过改写他命运的基因编码器。
“默伢子,” 一个带着浓重乡音、苍老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刺破了灵堂的滞重,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割开凝固的油层。是二叔公,族里辈分最高、掌管着那本厚重泛黄族谱的老人。他浑浊的眼睛像两颗蒙尘的玻璃珠,死死钉在陈默身上,里面翻涌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一种近乎憎恶的疏离。“你爹…不容易啊。” 他顿了顿,干瘪的嘴唇抿成一条刻薄的直线,“为了你,什么都舍了,祖宗传下的屋都填进去了,就为换你…‘出息’。”
“出息”两个字,被他咬得极重,带着浓烈的嘲讽,仿佛那不是荣耀,而是某种不洁的烙印。周围穿着素白孝服的族人,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此刻都微微低下头,目光却像无数细小的针,从四面八方无声地刺向陈默的脊梁骨。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认同和压抑的排斥。
陈默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的嫩肉里,用那点尖锐的痛楚对抗着脑中翻腾的知识风暴和心口那团冰冷的、沉重的铅块。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发不出任何声音。解释?辩解?面对这些根深蒂固的目光,任何属于“新人类”的逻辑都显得苍白可笑。他能精准地背诵族谱上每一代先祖的名讳生卒,却永远无法理解他们此刻眼神中那份根深蒂固的恐惧和排斥。
“不容易?” 另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起,是远房的一个婶娘,她向前挤了半步,涂着廉价口红的嘴唇撇着,“不容易就弄出这么个‘东西’来?” 她的手指几乎要戳到陈默的鼻尖,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嫌恶,“看看他!三天了!一滴眼泪都没有!木头人一样!这是人吗?这是人子该有的样子吗?怕不是机器吧?冷血怪物!” 她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陈默脸上。
“就是!” 有人小声附和,声音在寂静的灵堂里异常清晰,“过目不忘?哼,妖孽才这样!老陈家祖上,前清那会儿,不是出过一个‘一目十行’的妖童?最后不也是……”
“住口!” 二叔公猛地用拐杖重重顿地,发出沉闷的“咚”一声,制止了那即将出口的、更不堪的联想。但那拐杖顿地的声音,仿佛敲在了陈默紧绷的神经上,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他抬起头,视线穿过缭绕的烟雾,落在父亲那张疲惫的遗照上。父亲浑浊的眼底,似乎还残留着当年签下那份改造同意书时,那孤注一掷的疯狂和深不见底的、沉甸甸的期望。那时父亲粗糙的大手按在他小小的肩膀上,力气大得让他生疼:“默伢子,爹给你最好的!你要出息!出人头地!光宗耀祖!”
最好的?光宗耀祖?陈默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这“最好”的礼物,如今却成了他被族人厌弃、被斥为“非人”的根源。这“最好”的头脑,此刻清晰地记录着每一个族人脸上的嫌恶,每一个刻薄的词语,并自动分析着其中蕴含的社会学模型和群体心理学原理,冰冷精准,不带一丝情感,也挤不出一滴应有的、滚烫的泪水。知识成了牢笼,完美的基因成了枷锁。
“够了!” 二叔公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浑浊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沉沉地落在陈默身上,带着一种近乎宣判的冷酷。“默伢子。” 他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缓慢而沉重地钉入空气,“你爹走了。按老规矩,你是他唯一的儿,该顶盆摔瓦,该捧灵引路,该在祠堂里受香火,给他老人家在那边开路。”
他顿住了,祠堂里死寂一片,只有线香燃烧的微弱噼啪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陈默苍白的脸上。
“可你,” 二叔公的拐杖再次抬起,这一次,那干枯发黄、微微颤抖的杖尖,笔直地指向了陈默的胸口,仿佛要刺穿他的心脏。“你是什么?你自己清楚!我们陈家的列祖列宗,也清楚!”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你身上流的,还是不是陈家的血?你那脑子,还是不是人该有的东西?祠堂是供奉祖先英灵的地方,是干干净净的地方!容不得…容不得半点污秽!容不得…‘非我族类’!”
“非我族类”!
四个字,如同四道炸雷,轰然劈落在陈默的头顶,瞬间击溃了他所有的坚持和摇摇欲坠的支撑。眼前骤然发黑,那些公式、文字、族谱的墨迹、父亲临终前枯槁的脸…所有高速运转的思维碎片瞬间陷入一片刺耳的、混乱的盲音。身体里那根绷紧到极致的弦,“铮”地一声,断了。
膝盖一软,不再是刻意保持的跪姿,而是彻底失去了支撑的力量。他整个人向前扑倒,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布满岁月刻痕的青砖地上。坚硬的触感透过皮肤直抵颅骨,带来一阵短暂的、尖锐的清醒。他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像破败的风箱,也听见四周瞬间响起的、压抑不住的抽气声和窃窃私语。那些目光,不再是针,而是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蜷缩。
“滚出去!” 二叔公的声音带着一种驱赶秽物的厌恶,拐杖点在青砖上,发出急促的“笃笃”声,“带着你那些不干净的东西,滚出祠堂!别脏了祖宗的地界!你爹的灵,自有族里干净的儿郎送!轮不到你这‘东西’!”
没有争辩,没有嘶吼。极致的羞辱和绝望,反而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气和情绪。陈默挣扎着,用手撑住地面,试图站起来。手臂抖得厉害,几次滑脱。每一次尝试,都引来身后更清晰的鄙夷嗤笑。
终于,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没有再看一眼父亲的遗照,没有再看一眼那口漆黑的棺木。他转过身,面对着那一张张在烟雾中扭曲的、写满排斥的脸。族人们自动分开一条狭窄的通道,如同躲避瘟疫。他一步一步,拖着灌了铅的双腿,走出那扇沉重的、雕着古老瑞兽的木门。身后,祠堂里压抑的议论声瞬间放大,像无数只毒蜂嗡嗡作响,追着他,蛰咬着他。
门外,世界陡然换了颜色。沉甸甸的铅灰色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撕开了天幕。冰冷的雨点,大颗大颗,带着初秋刺骨的寒意,狠狠地砸落下来,瞬间打湿了他单薄的孝服,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颤。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脖颈肆意流淌,模糊了视线,也冲刷着他脸上或许并不存在的泪痕。
他下意识地伸手探入孝服内衬的口袋,那里有一个硬硬的、方形的轮廓。是父亲临终前,那只枯瘦如柴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塞给他的一个旧笔记本。雨水很快浸透了粗糙的布料,他摸索着,将那本子掏了出来。
深蓝色的塑料封皮,边角早已磨损得发白卷起,透着一股廉价文具特有的、混合着灰尘和纸张的味道。封面被雨水打湿,颜色变得深一块浅一块。他颤抖着,用湿透的袖子胡乱抹去封面上的水珠,然后,小心翼翼地翻开。
里面的纸张泛着陈旧的黄,字迹是熟悉的、属于父亲的笔迹——一种混合了文化程度不高者的笨拙,却又因长年劳作而异常用力、每一笔都像刻上去的字体。前面的字迹还算清晰,记录着一些零碎的日常开支,某年某月卖粮多少钱,某年某月给他交学费多少钱……翻到后面,笔迹开始剧烈地颤抖、歪斜,墨水常常洇开一大片,显然是在病痛折磨下艰难写就。
他的目光跳过那些琐碎的账目,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疯狂地翻动着湿漉漉的、变得格外脆弱易破的纸页,指尖冰冷而僵硬。终于,在接近最后几页的地方,几行用尽全身力气、几乎戳破纸背的字,猛地攫住了他的呼吸:
“默伢子…爹…怕是不行了。眼前老是黑…手也抖…写不了几个字了…”
“…爹…后悔了…”
墨水在这里洇开一大团模糊的深蓝,仿佛书写者曾在此处长久地停顿、喘息,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那天…签那字(同意基因改造协议)…手印…爹…鬼迷心窍…只想着…给你最好的…让你出息…让你…不用再像爹…一辈子…土里刨食…被人瞧不起…”
“…爹…错了…”
笔迹在这里变得断续、破碎,像垂死者最后断续的喘息。
“…看你现在…过目不忘…顶顶聪明…可爹…心里…像刀绞…”
“…他们…怕你…躲你…连…祠堂…都不让你进…”
“…爹…害了你…”
最后一行字,墨迹深得发黑,带着一种绝望的穿透力,歪歪扭扭,却用尽生命最后所有的力气:
“孩子…若…能回头…爹…宁愿你…平凡…愚钝…”
“至少…那样…你…还能…有家…可归…”
“有家…可归…”
最后四个字,在陈默的视野里疯狂地旋转、放大、变形。雨水疯狂地敲打着脆弱的纸页,墨迹在水的浸润下迅速晕染、扩散、模糊,那深蓝色的字痕如同父亲眼中最后一点浑浊的泪光,在冰冷的水中痛苦地洇开、变淡,最终无可挽回地溶解在无边无际的雨水里,像从未存在过。
陈默猛地抬起头,喉间发出一声短促、嘶哑、不成调的呜咽,瞬间被淹没在滂沱的雨声中。他死死攥着那本正在雨水里迅速软烂、字迹消融的笔记本,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前的世界在暴雨的冲刷下剧烈地扭曲、摇晃。祠堂那两扇沉重的、象征着古老规则和血脉归宿的朱漆大门,在迷蒙的雨帘和眼中无法抑制的滚烫水汽中,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
身后,祠堂里隐约传来族人齐声诵念超度经文的声音,嗡嗡地,平稳地,混合着雨声,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那声音在为他的父亲送行,却将他,父亲的儿子,彻底隔绝在门外冰冷的暴雨之中。
雨点像冰雹一样砸在身上,生疼。孝服紧紧贴在皮肤上,沉重而冰冷,吸饱了雨水,也吸饱了无处可去的绝望。他像一尊被遗忘在荒野的石像,立在祠堂大门外那片被雨水疯狂鞭打的泥地上,脚下汇聚的浑浊水流漫过脚踝,冰冷刺骨。
家?
这个字眼在陈默被雨水冲刷得一片冰冷混沌的脑海里空洞地回响。身后那扇门里,供奉着列祖列宗,停放着父亲的灵柩,那是血缘意义上的“家”。可就在刚才,他被那扇门里所谓的“家人”,用最古老也最残酷的律令,像驱赶污秽一样驱逐了出来。理由是他被“改造”过的血,是他那颗被父亲倾尽所有、寄予厚望却最终成为原罪的“完美”大脑。
而父亲在生命尽头,在那本被雨水泡烂的笔记本上,用最后一点力气写下的忏悔,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反复切割着他早已麻木的心脏。“宁愿你平凡愚钝…至少那样…你还能有家可归…” 每一个字都在雨中无声地嘶喊,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迟来的醒悟。
这醒悟,太迟了。
雨水顺着他的下颌不断滴落,汇入脚下浑浊的泥水。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一只手,不是去擦脸上的雨水——那早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而是用力地、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一股强烈的、无法形容的腥甜味猛地冲上喉咙,又被他强行咽了回去,只在口腔里留下铁锈般的苦涩。
他终究没有哭出声。那被基因精确调控过的生理反应,似乎连表达最原始悲痛的能力都剥夺了。只有身体在冰冷的暴雨中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像寒风里最后一片枯叶。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诵经的声音似乎停了,祠堂里传来一些搬动东西的嘈杂人声。葬礼的下一项仪式要开始了,属于“干净”族人的仪式。
陈默最后望了一眼那扇紧闭的、将他彻底放逐的朱漆大门。门上的铜环在雨水的冲刷下闪烁着冰冷的光。然后,他猛地转过身,迈开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泥泞里,头也不回地朝着祠堂外、朝着村口、朝着那条被茫茫雨雾吞没的、不知通往何方的公路走去。
脚下的泥浆发出令人作呕的噗嗤声,每一步都异常沉重。孝服的下摆沾满了泥水,湿漉漉地缠裹着小腿。冰冷的雨水无休无止地灌进领口,带走身上最后一丝温度。他紧紧攥着怀里那本已经彻底软烂、字迹几乎完全消失的笔记本,仿佛那是父亲留下的、唯一的、也是最后的遗骸。塑料封皮湿滑冰冷,内里的纸页早已变成了一团模糊的、墨蓝色的浆糊,黏腻地贴着他的掌心。
每一步都踏在父亲倾尽所有为他铺就、却又亲手将他推落的深渊边缘。家,祠堂,族人,父亲那沉重如山的期望和临终泣血的悔悟……所有的一切,都在身后那扇紧闭的门内,在眼前这片无边无际的冰冷雨幕中,彻底崩塌、湮灭。
前方只有路,一条被暴雨冲刷得面目全非、不知通往何处的路。
他走着,消失在白茫茫的雨帘深处。祠堂的轮廓在雨雾中迅速模糊、缩小,最终彻底隐没,连同那里面属于父亲的一切,以及他曾经短暂拥有、又永远失去的“家”的幻影。冰冷的雨水包裹着他,像是天地为他降下的、无声的裹尸布。每一步踏在泥泞里,都像踩碎一个关于归属的、早已千疮百孔的梦。
父亲最后的字迹在怀中彻底化开,如同他融入雨水的泪。那本软烂的笔记,那场冰冷的放逐,凝固成一个永恒的瞬间——当古老的祠堂遇上基因的密码,当血脉的执念撞碎于科技的锋刃,留下的只有倾盆大雨中,一条无始无终的路。
有些路,一旦踏上,就再也找不到归途;有些代价,付了出去,便连赎回的资格都一同湮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