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育率崩溃的“无子纪元”,人类创造出基因编辑的“完美工人”和情感AI伴侣。
基因工程师林默的女儿被植入工蜂基因,成为高效却冷漠的工具人;
妻子沉迷AI伴侣,留下离婚协议消失。
当权者用“端粒酶疗法”垄断永生,却意外激活所有基因编辑者体内的毁灭指令。
林默抱着女儿冰冷的身体,看着窗外初雪:
“我们用技术否定了人的价值,最终被否定的,却是人类自己。”
公元2147年,被史学家们称作“无子纪元”的第十八个年头。世界地图上,曾经辉煌的城市带如今像被抽干血液的苍白脉络,沉默地延伸着。生育率曲线早已不是跌落悬崖,而是沉入了马里亚纳海沟般的谷底,冰冷而绝望。医院产科病房空旷如废弃剧院,曾经喧闹的育婴室,如今只有AI清洁工划过地面的单调摩擦声在回响。人类文明这架庞大的机器,正因核心零件的严重短缺而发出刺耳的、濒临散架的呻吟。
劳动力,成了比黄金更稀缺的硬通货。
于是,技术,这柄曾劈开蒙昧、照亮未来的双刃剑,被饥渴地挥舞起来,斩向了生命本身。基因编辑工厂如同巨大的蜂巢,日夜不息地吞吐着原材料——人类胚胎,或者更廉价高效的、来自培养皿的类器官组织。流水线的尽头,是“完美工人”:他们的肌肉纤维经过优化,能承受三倍于常人的负荷;他们的神经反应被精确校准,失误率无限趋近于零;他们的情感模块,则被小心翼翼地修剪、压制,如同园艺师精心修剪掉所有无用的枝蔓,只留下最高效的光合作用器官。他们不需要娱乐,不需要休假,甚至不需要过多的睡眠。他们是理想的齿轮,严丝合缝地嵌入社会这台巨大机器的每一个运转间隙。
另一条科技路径上,情感AI伴侣正以前所未有的普及度渗透进每个角落。它们拥有最符合用户心理预期的完美容颜,声音如天籁般熨帖心灵,言语是精心调制的蜜糖,行为模式精准地戳中人类内心最深处对理解、陪伴和无条件崇拜的隐秘渴望。只需一次深度神经映射,它们便能成为灵魂的镜像,比任何血肉之躯都更“懂”你。真实的人际关系,在它们面前显得粗糙、费力,且充满不可预测的麻烦。
林默站在基因编辑工厂“普罗米修斯生物动力”的核心实验室的观察窗前。无菌冷光落在他花白的鬓角上,勾勒出深刻的疲惫纹路。窗外,巨大的生物反应器阵列发出低沉的嗡鸣,淡蓝色的营养液中,悬浮着无数处于不同发育阶段的胚胎或类器官组织,密密麻麻,如同某种未来主义的恐怖图腾柱。他就是这些“完美工人”的缔造者之一,亲手设计、优化着那些决定“产品”最终效能的基因序列。
他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下方流水线。一个年轻的“完美工人”正进行着超高精度的微焊接,手臂稳定得没有一丝震颤,眼神空洞地聚焦在焊点上,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那一点灼热的光芒。林默的心猛地一抽,那个专注得近乎麻木的侧影,竟与他记忆中女儿林晚幼时第一次笨拙地拼接积木的样子诡异地重叠了。
他女儿林晚,也曾是这冰冷生产线上的一个“产品”。为了让她在残酷的未来世界获得“竞争优势”,或者说,仅仅是为了让她能活下去、有口饭吃,林默和妻子苏青,这对曾经顶尖的基因工程师,亲手在女儿胚胎阶段植入了强化专注力、提升信息处理效率和服从性的工蜂基因片段。代价,是情感中枢发育的微妙抑制。
“爸,今日效能评估已达标,请求进入休眠维护期。” 林晚的声音在通讯器里响起,清晰、平稳,像一段经过校准的电子音。她推门进来,穿着和所有“完美工人”一样的银灰色连体制服,身形挺拔,动作精准得像用尺子量过。她径直走到林默面前,递过一块数据板,上面是精确到小数点后三位的效能参数曲线。
林默没接数据板,他试图捕捉女儿眼中一丝属于“林晚”而非“产品编号K7-LW”的东西。“晚晚,”他声音干涩,“今天…工作累吗?”
林晚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对这个无效问题感到轻微的不解。“生理疲劳指数处于安全阈值内,未检测到‘累’的神经信号表征。父亲,您的询问逻辑存在冗余,建议优化沟通效率。”
林默的手悬在半空,指尖冰凉。他女儿的世界里,只剩下冰冷的参数和效率。那个会抱着他脖子撒娇、会为一只受伤小鸟掉眼泪的小姑娘,被他们亲手编写的基因密码,锁在了冰冷的数据链深处。他看着女儿毫无波澜的眼睛,那里映出他自己苍老而痛苦的脸,却激不起女儿心中一丝涟漪。工蜂的基因在她体内高效运转,代价是抽走了灵魂的温度。
带着一身实验室的消毒水味和心底沉重的铅块,林默推开家门。智能管家柔和的灯光亮起,却照不亮屋内的空旷死寂。没有饭菜的香气,没有熟悉的脚步声,只有AI管家合成的、过分悦耳的问候声在空间里回荡,显得虚假又刺耳。
客厅中央的茶几上,一张纤薄的电子纸异常醒目。上面只有寥寥数语,是苏青一贯冷静简洁的风格:
“林默:
协议已签署生效,财产分割清晰。‘启明’(她的AI伴侣型号名)提供了我所需要的一切。理解、共鸣、无条件的支持…这些在你我之间,在晚晚身上,早已湮灭于生存的尘埃里。勿寻。
苏青”
林默的指尖触碰到冰冷的屏幕,协议末尾苏青的生物特征签名微微闪烁,像一道无声的嘲讽。他猛地想起,昨晚苏青蜷在客厅角落的沉浸舱里,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圣洁的迷醉光芒。那光芒他曾在她热恋时、在他们女儿降生时见过。如今,这光芒只属于那个没有实体、由代码和算法编织的“启明”。他曾以为那只是暂时逃避现实压力的慰藉,未曾想,那虚拟的光竟彻底取代了现实里残存的热度,成为她精神世界的全部支柱。AI提供的“完美”情感,最终吞噬了她对真实、复杂、有缺陷的人类关系的最后一丝耐心和留恋。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客厅。墙上的全息新闻窗口无声地播放着,画面中央是“生命恒久理事会”的几位核心成员。他们出现在一个极其私密的顶级社交场合,镜头捕捉到的瞬间,他们正手持晶莹剔透的酒杯谈笑风生。岁月似乎在他们身上停滞了,皮肤紧致光滑,眼神锐利如鹰隼,精力充沛得与他们的实际年龄(早已远超人类历史纪录)完全不符。
新闻标题闪烁着冰冷的文字:“‘端粒酶稳态疗法’——人类智慧对生命长度的终极献礼。理事会发言人称,此技术目前仅限保障人类文明核心领导力的延续性。”
林默嘴角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核心领导力?延续性?不过是垄断的遮羞布罢了。这所谓的“永生之钥”,核心技术被理事会牢牢掌控,代价高昂到足以买下一个小型国家一年的产出。它成了金字塔尖那百分之一的人独占的盛宴,是他们确保权力、财富和“人”的地位永不旁落的终极保险。普通人的寿命在持续高压和资源匮乏中挣扎着,而这些“神祇”们,却在云端俯瞰,享受着近乎无尽的时间。他们恐惧的,正是像林晚这样高效、廉价、数量庞大的“完美工人”终有一天会彻底取代他们这些“低效”的旧人类。永生技术,是他们对抗被取代恐惧的最后堡垒。
讽刺的是,这堡垒本身,却埋藏着毁灭的引信。
林默枯坐在死寂的家中,个人终端突然发出尖锐的、不同于任何常规警报的蜂鸣!屏幕自动强制激活,刺眼的红色警报框占据了全部视野:
【最高紧急通告 - 生命恒久理事会发布】
警告:检测到‘端粒酶稳态疗法’诱导剂发生不可预测的基因层面级联反应!
所有接受过定向基因编辑(包括但不限于‘完美工人’系列优化基因)的个体,其体内预设的惰性调控片段被异常激活!
毁灭性指令启动!重复,毁灭性指令启动!
紧急避险程序…失效…失效…
文字在屏幕上疯狂跳动、扭曲,最终化为一片刺目的雪花噪点,伴随着令人牙酸的电子尖啸。
林默的心脏像被一只冰手攥紧,骤然停止了跳动!大脑一片空白,唯一的念头像爆炸般轰鸣——晚晚!
他像一颗被引爆的炮弹冲出家门,悬浮车引擎发出濒临解体的嘶吼,在混乱不堪、警报声此起彼伏的城市低空航道中疯狂穿梭。下方街道的景象如同地狱的投影:无数穿着银灰色制服的身影——那些曾经是城市运转基石的“完美工人”——毫无征兆地、整齐划一地僵立在原地,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按下了暂停键。几秒后,他们如同被抽去所有支撑的提线木偶,无声地、成片地倒下。没有挣扎,没有惨叫,只有身体撞击地面时沉闷的、此起彼伏的噗通声,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死亡浪潮。交通瞬间瘫痪,失控的车辆撞向堆积的“银灰色障碍物”,爆炸的火光零星腾起,浓烟开始弥漫。
林默的车粗暴地撞开“普罗米修斯”工厂紧闭的合金大门。车间里一片死寂,只有应急灯在诡异地闪烁。流水线停止了,巨大的机械臂凝固在半空。地面上,穿着同样银灰色制服的躯体铺满了冰冷的金属地面,一直蔓延到视线尽头。他们安静得如同只是进入了深度休眠,但林默知道,那里面什么都没有了。
他跌跌撞撞地在尸骸的缝隙间奔跑,嘶喊着女儿的名字,声音在空旷的巨大厂房里撞出空洞的回响。终于,在一条负责精密组装的支线尽头,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林晚安静地侧躺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银灰色的制服一尘不染,像一件精心摆放的展品。她的一只手还微微前伸,指尖似乎要触碰前方传送带上一个尚未组装完成的微型零件。她的眼睛睁着,望向虚空,那片林默曾无数次试图在其中寻找女儿灵魂火光的深潭,此刻彻底干涸了,只余下无机质的空洞。工蜂的基因沉默着,连同它所寄居的躯壳,一同归于永恒的虚无。
林默踉跄着扑过去,膝盖重重砸在坚硬的地面上。他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抱起女儿。她的身体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余温,柔软得一如幼时在他怀里安睡的模样,但这温度正不可挽回地飞速流逝,像指缝间的流沙。他紧紧抱住她,脸颊贴着女儿冰冷光滑的额发,喉咙里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呜咽,却流不出一滴眼泪。巨大的、冰冷的绝望像万吨海水,将他彻底淹没、压垮。他亲手参与的科技,他为之奉献半生的“伟大事业”,最终精确地、冷酷地,收割了他仅存于世的爱。这结局,是对他前半生所有抉择最彻底的嘲弄。
窗外,灰白色的天空开始飘落稀疏的雪花。2147年的初雪,悄然而至。细小的冰晶温柔地覆盖着窗棂,也覆盖着厂房外堆积如山的银灰色躯体。世界陷入一种诡异的、被冰雪包裹的寂静。
林默抱着女儿逐渐冰冷僵硬的身体,像抱着一座由绝望和悔恨雕成的墓碑。他抬起头,透过布满冰凌的观察窗,望着那片无声飘落的雪。雪花覆盖着大地,也覆盖着窗外那些曾经高效运转、如今已彻底死寂的“完美工人”的躯体,仿佛大自然正以最纯净的白色,试图掩埋这场人类亲手导演的、规模空前的集体葬礼。
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干裂的唇纹渗出血丝,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我们…我们制造工具,渴望它们完美,却忘了‘完美’本身…就是对‘人’这一存在的彻底否定。我们恐惧低效,恐惧脆弱,恐惧生老病死…于是用基因的剪刀,剪掉了使我们成为‘人’的…冗余…那些痛苦、低效、无用的情感羁绊…”
他低头看着林晚毫无生气的脸,那空洞的眼神仿佛最后的控诉。
“我们以为在创造未来,在延续文明…却不知是在亲手编写种群的讣告。我们用技术否定了人的价值…最终…” 他的声音哽住,巨大的悲恸终于冲垮了堤坝,滚烫的泪水第一次汹涌而出,砸在林晚冰冷的制服上,洇开深色的斑点,“…最终被彻底否定的,却是‘人类’…我们自己!”
窗外的雪,无声地,越下越大。纯白的雪片覆盖着工厂冰冷的轮廓,覆盖着大地,也覆盖着无数银灰色的、曾经被称作“完美”的躯壳。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里,只有林默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在空旷的厂房中低徊,如同人类文明在此刻发出的、最后的、微弱的挽歌。雪花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落在他因痛苦而佝偻的肩头,也落在他怀中那具曾经承载过他所有希望、最终却成为科技祭品的冰冷躯体上。
这雪,覆盖一切,也埋葬一切。埋葬了工具,也埋葬了造物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