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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中善恶圆(一)

科里有个幻短篇合集

实验室里,莉亚的指尖悬停在冰冷的触控面板上。她面前,巨大的弧形屏幕正温柔地流动着光影:碧空如洗,白云蓬松如刚摘下的棉花糖。下方,一片由彩虹糖铺就的蜿蜒小径在发亮,两侧矗立着真正的姜饼屋,烟囱里冒出的是甜丝丝的、带着香草气息的蒸汽。几只由闪烁代码构成的、胖乎乎的云雀拍打着翅膀,唱着清脆的、毫无杂质的歌谣。这是她刚刚调试完毕的“镜世界”核心模块——“糖果蜜语谷”,专为那些被恐惧或悲伤冻僵了心灵的孩子设计。

“目标用户:7-12岁,创伤后应激障碍或重度焦虑症儿童。”莉亚低声复述着项目概要,指尖划过一行行严谨的评估指标,“沉浸式童话体验,激活积极情绪中枢,重塑安全依恋模型……”她微微皱了下眉,伸手调低了屏幕的亮度。那过于饱和的色彩,几乎有些刺眼了。她不喜欢“重塑”这个词,它带着一种粗暴的、修理零件般的冷漠。她更愿意想象自己是在编织一张温暖的、无形的网,接住那些从现实裂缝中坠落的小小灵魂。

“童话……”她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控制台边缘划过,留下一条模糊的水汽痕迹,“它们本不该如此……完美。”记忆深处,某个角落轻轻悸动了一下。是祖母沙哑的声音,在壁炉火光摇曳中讲述着那些古老的故事。那里有森林里的迷失,有女巫的陷阱,有分离的泪水,但也总有不期而遇的微光,穿透层层叠叠的黑暗。那份粗粝的真实感,那份在困境中挣扎后获得的微弱却坚韧的暖意,才是童话真正的魔法。而非眼前这片被技术精心漂白、剔除了所有阴影的、无菌的乐园。莉亚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实验室里恒温恒湿的空气带着淡淡的臭氧味。她睁开眼,目光落在监控屏角落跳动的实时数据流上——那是“镜世界”无数神经接口的脉搏。稳定,有序,完美符合设计预期。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回到工作状态。无论如何,这系统是她亲手搭建的堡垒,是她对抗儿童心理创伤的武器库。逻辑与数据,才是她此刻可以信赖的锚点。

就在这时,主控台中心那枚象征系统核心健康的绿宝石指示灯,毫无征兆地,猛地一跳,变成了刺目的猩红!尖锐的警报声撕裂了实验室的寂静,如同冰锥扎进耳膜。

“警告!核心数据流异常!检测到高强度意识入侵!来源:未授权接入点!协议:未知!威胁等级:最高!”

莉亚的心脏骤然被攥紧,血液瞬间涌向大脑。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化作一片残影,指令如暴风般倾泻而出。屏幕上的数据瀑布疯狂滚动,试图定位入侵源,却像撞上了一堵无形的、不断扭曲的墙。她猛地抬头,死死盯住那片刚刚还无比温顺的“糖果蜜语谷”主屏幕。

眼前的一切让她倒抽一口冷气。

甜腻的彩虹糖小径,正在急速地腐败、融化,渗出粘稠如血浆的深褐色液体。那些可爱的姜饼屋,墙壁扭曲、开裂,渗出暗绿色的苔藓,门窗歪斜如同痛苦嚎叫的嘴巴。天空中,胖乎乎的云雀被撕扯、拉长,变成一只只长着尖锐骨刺的、形如蝙蝠的黑色怪物,发出沙哑的、令人牙酸的嘶鸣,疯狂地撞击着虚拟世界的边界。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腐烂蜂蜜混合着铁锈的腥甜气味,令人作呕。

入侵者的ID被系统强行捕捉、放大、投射在屏幕中央,闪烁着不祥的红光:[用户:小杰。年龄:10岁。接入点:第7区儿童心理干预中心(高风险隔离单元)]。

莉亚的指尖冰凉。第七区……那是收容最具攻击性和破坏性儿童的地方。她的“糖果蜜语谷”在这个小恶魔面前,脆弱的如同阳光下的糖霜。

“启动强制剥离协议!最高权限!”莉亚的声音带着金属般的冷硬。

“剥离失败!”冰冷的电子合成音回应,“入侵意识强度异常!已深度绑定核心童话叙事逻辑!强制剥离可能导致用户永久性神经损伤!”

“该死!”莉亚一拳砸在冰冷的控制台上,指关节传来一阵钝痛。神经损伤……这个风险她承担不起。唯一的办法,只剩下一个——接入端口就在她手边,幽蓝的光芒安静地闪烁着。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实验室里所有冰冷的、可控的空气都吸入肺腑。然后,她毅然决然地抓起了那个连接着无数神经束的头盔,将它牢牢地扣在自己头上。

“莉亚工程师,警告!未经充分测试的深度意识同步存在未知风险!”系统发出最后的劝阻。

“覆盖警告!执行深度接入!权限代码:LIA-OMEGA-7!”她的声音斩钉截铁。

指令确认的瞬间,一股强大的、冰冷的信息洪流猛地冲入她的意识。世界瞬间被拉长、扭曲、吞噬。实验室的灯光、冰冷的触感、臭氧的气味……一切属于现实的知觉被粗暴地剥离。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的腐朽气息,尖锐刺耳的噪音,以及脚下那粘稠、蠕动、散发着浓郁血腥味的“地面”。

莉亚踉跄了一下,勉强站稳。她低头看去,自己身上覆盖着一层由微弱光点构成的、勉强维持着裙装形态的防护力场——这是她在“镜世界”中的临时锚点。她抬起头,环顾四周。这里曾是“糖果蜜语谷”的核心区域,如今却是一片令人心悸的黑暗丛林。扭曲的、如同巨人腐烂手臂般的黑色树干拔地而起,虬结的树根如同暴露的血管在地面匍匐。浓稠的、散发着甜腻腥气的黑雾在枝桠间缓慢流淌,遮蔽了所有可能的光源。远处,隐约传来非人的低吼和尖锐的哭泣,搅动着令人窒息的空气。童话世界已死,这里是那个叫小杰的男孩用暴戾浇灌出的精神废土。

“小杰!”莉亚的声音穿透粘稠的雾气,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穿透力,“你在哪里?回答我!我是来帮你的!”

回应她的,只有风穿过扭曲枝桠时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呼啸。

莉亚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工程师的逻辑思维切入这噩梦般的场景。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扭曲的树干、地面的粘液、空气中翻涌的粒子流。入侵者意识留下的痕迹,如同黑暗中燃烧的磷火般醒目。一条被践踏过的、粘液相对稀薄的路径,蜿蜒着指向丛林深处那最为浓稠、最为黑暗的区域。那里,一股强大、混乱、充满敌意的意识波动,如同风暴的中心,不断地辐射出来。

她调整着自己的防护力场,小心翼翼地踏入那片令人作呕的粘液路径。每一步落下,都发出“噗叽”的声响,粘稠的液体试图缠绕她的脚踝。黑雾中,似乎有无数双无形的眼睛在窥视,带着冰冷的恶意。

突然,前方传来一阵尖锐的、非人的嘶鸣!几只由代码扭曲而成的、形似巨大乌鸦的怪物,它们锋利的喙闪烁着寒光,翅膀卷起腥臭的气流,如同几支淬毒的黑色利箭,从浓雾中俯冲而下,直扑莉亚的面门!它们的眼睛是纯粹的数据乱流,混乱而疯狂。

莉亚瞳孔骤缩,身体的本能反应快过思考。她猛地侧身,一束炽热的能量光刃瞬间在她手中凝聚成形——这是系统赋予管理者的基础自卫权限。光刃划破黑暗,带着高频的嗡鸣,精准地斩向冲在最前面的那只“数据乌鸦”。

“嗤啦!”

刺耳的能量灼烧声响起。那只乌鸦发出一声短促的哀鸣,身体在空中爆裂开来,化作一团混乱破碎的光点和飞溅的粘稠黑液。然而,它的自毁并非结束。那些飞溅的碎片和黑液并未消散,反而在半空中诡异地扭曲、重组!一只体型更大、形态更加狰狞、生着三只血红色数据眼的怪鸟瞬间凝聚成形,发出更加狂暴的嘶吼,连同另外两只,以更快的速度再次扑来!它们的重组过程充满了恶意和嘲弄,仿佛在嘲笑着莉亚徒劳的抵抗。

莉亚的心猛地一沉。物理攻击无效?甚至会被吸收、强化?这完全违背了她编写的底层逻辑!这个扭曲的世界,规则已然崩坏。她果断放弃了光刃,防护力场骤然亮起,形成一个半透明的光盾护在身前。

“砰!砰!砰!”

三只怪鸟狠狠撞在光盾上,发出沉闷的巨响。巨大的冲击力让莉亚连连后退,光盾剧烈闪烁,发出不堪重负的噼啪声。粘稠的黑色液体顺着光盾流淌下来,不断侵蚀着光芒。她咬紧牙关,将系统权限开到最大,苦苦支撑。光盾上蛛网般的裂痕迅速蔓延。

“小杰!停下!”莉亚顶着巨大的压力,再次呼喊,声音穿透怪鸟的嘶鸣,“我知道你很愤怒!很害怕!但这样伤害别人,只会让你更痛苦!这不是童话该有的样子!”

她的声音在黑暗丛林中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就在光盾即将彻底碎裂的刹那,前方浓雾深处,那股狂暴的意识波动似乎出现了一丝极其短暂的凝滞。如同暴怒的海洋深处,掠过一道微不可察的涟漪。

紧接着,三只疯狂攻击的怪鸟动作骤然一僵。它们发出几声困惑般的嘶鸣,猩红的电子眼闪烁了几下,攻击的动作变得迟疑、混乱。仿佛接收到了相互矛盾的命令。

莉亚抓住这千钧一发的机会,猛地将残余的能量注入光盾,奋力向外一推!

“嗡——!”

刺目的光芒爆发开来,形成一个短暂的冲击波。三只怪鸟被强行震退,在空中翻滚着,发出不甘的尖啸,但并未再次扑上。它们围绕着莉亚盘旋,猩红的电子眼死死盯着她,充满了混乱的敌意,却暂时停止了攻击。

莉亚喘息着,防护力场的光芒黯淡了许多。她惊魂未定地看着那些徘徊的怪物,又望向雾气深处那意识凝滞传来的方向。那个凝滞点……是小杰?他听到了?他……动摇了?

一线微弱的希望在她心中燃起,如同风中残烛。她不敢停留,强忍着恶心和疲惫,沿着那条粘液小径,朝着黑暗最深处、意识风暴的中心,踉跄前行。越往深处,光线越是稀薄,腐烂的气息也越发浓郁,几乎凝成实质。那些扭曲的树木枝干上,开始出现一些模糊的、如同痛苦人脸的凸起,无声地嘶吼着。脚下的粘液也变得更加粘稠、冰冷,每一次抬脚都异常费力。

终于,她穿过了最后一道如同黑色幕布般的浓雾屏障。

眼前豁然出现一片小小的、诡异的“空地”。空地中央,矗立着一棵巨大到无法想象的、完全由扭曲生锈金属构成的“树”。它的主干如同纠缠的废弃管道和扭曲的钢筋,表面覆盖着厚厚的、湿滑的暗绿色苔藓和锈迹。无数粗大的、同样锈迹斑斑的“枝条”扭曲着刺向漆黑的“天空”,一些枝条末端垂挂着早已干瘪、风化的玩偶残骸,空洞的眼眶望着下方。树干底部,盘根错节的金属树根深深扎入粘稠的黑土,一些树根如同囚笼的栅栏,围出了一个狭小的空间。

就在那个“金属囚笼”的中心,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是个瘦骨嶙峋的男孩,穿着一身沾满污渍、明显不合身的条纹“病号服”。他抱着膝盖,头深深埋在臂弯里,肩膀在微微耸动,像是在无声地抽泣。一头乱糟糟的黑发像被狂风吹过。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绝望、愤怒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如同实质的黑色火焰,从他单薄的身体里散发出来,笼罩着整个空间,甚至扭曲了周围的空气。

他就是小杰。那个将童话变成地狱的入侵者。此刻的他,却脆弱得像一片即将被黑暗吞噬的枯叶。

莉亚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揪了一下。她放缓脚步,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平静,带着一种她此刻几乎无法感受到的暖意:“小杰?我是莉亚姐姐。我找到你了。”

男孩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埋在臂弯里的头猛地抬起!

莉亚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双眼睛。那不是孩子的眼睛。那是一双深陷在苍白小脸上的、燃烧着野火的眼睛。瞳孔深处,没有天真,没有好奇,只有一片被痛苦和暴戾反复灼烧后留下的、近乎荒芜的焦土。那里面盛满了被背叛的恨意、被世界碾碎的绝望,以及一种孤狼般的凶狠。被这样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莉亚感觉自己的防护力场都在发出细微的哀鸣。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

“骗子!”小杰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又来一个骗子!‘姐姐’?‘帮我’?和那个‘镜先生’一样!满嘴都是糖,心里全是刀!”

他猛地站起身,小小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摇晃,像一头被逼到绝境、准备随时撕咬的幼兽。他抬起一只脏兮兮的手,指向莉亚身后那片他亲手创造的黑暗丛林:“看看这里!这才是我该待的地方!这才是真的!你们那些亮闪闪的、甜腻腻的假东西……都是监狱!关住我!想让我忘掉!想让我变成傻子!”

他嘶吼着,声音里充满了控诉和一种令人心碎的疯狂。随着他的咆哮,周围扭曲的金属树发出低沉的、如同呻吟般的嗡鸣,那些悬挂的玩偶残骸诡异地晃动起来。盘旋在空地边缘的几只数据怪鸟也发出更加焦躁的嘶鸣,猩红的电子眼锁定了莉亚,蠢蠢欲动。

“小杰,冷静点!镜先生是谁?他对你做了什么?”莉亚强迫自己稳住心神,声音尽可能放柔,但全身的神经都已绷紧。她注意到小杰话语中那个陌生的称谓——“镜先生”。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她。

“做了什么?”小杰发出一声短促、尖利、如同夜枭般的笑声,充满了怨毒,“他给我看!用他的‘镜子’!给我看他们是怎么打妈妈的!怎么把她拖走!给我看他们给我扎针,把我关进小黑屋,说我是‘坏种’!给我看你们这些‘好人’脸上笑着,心里想着怎么把我这个‘麻烦’处理掉!”他的小脸扭曲着,眼中燃烧的野火几乎要喷薄而出,“他说那才是‘真实’!他说你们造的‘童话’,是裹着糖衣的毒药!是骗人忘记痛的牢笼!”

莉亚如遭雷击,僵在原地。寒意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镜先生……真实之镜?她猛地想起系统架构文档中那个被列为“理论概念”、从未实际部署的核心组件——一个能深度映射接入者潜意识深处最真实情感和记忆的交互模块。它被设计用来辅助深度心理分析,但因伦理风险和巨大的不可控性,一直被封存于理论层面!它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还被一个孩子……用来映射如此残酷的“真实”?

“小杰,听我说!”莉亚的声音因为震惊和急切而微微发颤,“那个‘镜先生’给你的‘真实’,是被扭曲过的!他利用了你的痛苦!他……”

“闭嘴!”小杰厉声打断她,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的疯狂火焰熊熊燃烧,“都是骗子!你和那个‘镜先生’一样!都是骗子!你们都想骗我!都想关住我!”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异常锐利,如同淬毒的匕首,直刺莉亚,“你说你是来‘帮我’?用你的‘童话’?好!那你敢不敢看看你自己?!看看你这个‘好人’心里,到底藏着什么?!”

话音未落,小杰那只指向莉亚的、沾满污渍的手,猛地凌空一抓!

嗡——!

一道刺目的、仿佛由无数破碎棱镜构成的冰冷光束,骤然在他虚握的手中凝聚!光芒扭曲着,发出高频的嗡鸣,瞬间撕裂了周围的黑暗粘稠空气。光束迅速凝实、定型,最终化作一面边缘不规则、如同碎裂冰晶构成的奇异“镜子”。镜面并非光滑,而是不断流动、旋转着深不见底的漩涡,仿佛连通着某个不可名状的深渊。镜框是扭曲的荆棘和冰冷的金属丝缠绕而成,闪烁着不祥的幽光。

莉亚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言喻的冰冷恐惧瞬间攫住了她,让她动弹不得!那镜子的形态和能量特征……正是她架构图中那个被封印的“真实之镜”原型!它怎么会……被小杰如此轻易地召唤出来?

“不!小杰!停下!”莉亚失声惊呼,防护力场应激性地爆发出最强的光芒,试图后退,但双脚却像被钉死在那粘稠的地面上。

小杰的脸上露出一抹混合着疯狂、痛苦和某种病态快意的扭曲笑容。他双手吃力地举起那面沉重得仿佛凝聚了整个黑暗世界重量的“真实之镜”,如同举起一把审判之剑,镜面直直地对准了莉亚惊恐的脸!

“姐姐!”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声音尖锐得如同玻璃破碎,“你造这座监狱的时候——心里也藏着怪兽吗?!”

“嗡——————!!!”

镜面骤然爆发出吞噬一切的惨白强光!那不是温暖的光,是极寒的、能冻结灵魂的光!光芒瞬间吞没了莉亚的防护力场,如同滚烫的烙铁烫穿薄纸!莉亚感到一股无可抗拒的、冰冷到极致的洪流,粗暴地撕裂了她的意识表层,蛮横地闯入她灵魂最深处那些连她自己都未曾真正审视过的幽暗角落。

强光敛去。

镜中映出的,不再是莉亚那张因惊恐而苍白的脸。

镜面剧烈地波动、扭曲着,如同沸腾的黑色油污。无数混乱、尖锐、充满负面情绪的碎片画面如同沸腾的气泡般疯狂涌现、炸裂:

她看到自己坐在项目评审会上,面对高层对“高风险儿童接入风险”的质疑,脸上挂着得体的、充满信心的微笑,但内心深处却冰冷地闪过一个念头:[效率太低,资源倾斜过多,不如筛选掉那些‘不可修复’的个体……成本太高了。] 一个冷酷的、只属于管理者的算式。

她看到自己调试“糖果蜜语谷”时,对着那个因目睹家暴而极度惊恐的小女孩数据模型,一丝不易察觉的、混合着疲惫和一丝轻蔑的皱眉:[太脆弱了…这种程度的刺激都承受不了?童话就是用来麻痹的,需要那么‘真实’吗?真麻烦。]

她看到深夜的实验室,屏幕幽光照着她疲惫的脸。一封来自第七区负责人的邮件被草稿箱:[关于高风险单元儿童杰的处置建议:鉴于其攻击性和不可控性,建议永久性物理隔离,或申请…实验性神经镇定剂介入。] 她的手悬停在发送键上,仅仅因为“可能影响项目整体评估数据”的顾虑,才没有按下。那一刻的犹豫,并非出于对那个叫小杰的孩子的怜悯,而是对项目KPI的算计!一种冰冷的、高效的、剔除“不良数据”的思维本能!

这些碎片,这些被她用“专业”、“理性”、“效率”、“项目成功”等华丽外衣精心包裹、深深掩埋的念头,此刻被“真实之镜”赤裸裸地、鲜血淋漓地挖了出来,曝晒在惨白的光芒下!它们每一个都带着精致的利己主义的尖刺,每一个都闪烁着对“麻烦”和“低效”生命居高临下的漠视!它们组合在一起,赫然构成了一幅狰狞的图景——一个披着“拯救者”圣洁白袍的工程师,内心深处却盘踞着一头冰冷、高效、计算着一切(包括灵魂价值)的怪兽!那头怪兽的名字,叫傲慢,叫冷漠,叫对“非标准件”的剔除本能!

“啊——!”

莉亚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那不是肉体的疼痛,而是灵魂被自己的真相瞬间洞穿、撕裂的剧痛!她踉跄着,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防护力场的光彻底熄灭,整个人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粘稠的黑土上。双手死死地捂住了脸,仿佛要将镜中映出的那个狰狞而陌生的自己彻底抹去。巨大的羞耻、冰冷的恐惧和自我认知崩塌带来的剧痛,瞬间淹没了她。原来……她精心建造的童话堡垒,那自以为是的温暖救赎,其地基之下,竟埋藏着如此冰冷、如此傲慢的黑暗!她和小杰,那个她眼中“充满戾气”的孩子,在灵魂的某个幽暗层面,竟是一体两面!都是被痛苦扭曲,又用扭曲去伤害的存在!她有什么资格去“拯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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