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频死亡

计时器归零的蜂鸣像刀片刮过耳膜，撕开了我眼前的混沌。我猛地睁开眼，墙上那块巨大的电子屏冷酷地跳动着数字：【剩余寿命：11个月27天】。幽蓝的光映在周围每一张疲惫的脸上，像给行尸走肉打上了注定的标记。空气里混杂着劣质营养膏的甜腻、汗水的酸馊，还有某种精密仪器散发的、冰冷的金属腥气——属于“快视者”的血汗工厂。

我的视界在启动的瞬间骤然撕裂。周围那些领取任务的同事，动作迟缓得如同陷入粘稠的泥沼，递出身份卡的手指在空中拖曳出模糊的残影，连他们脸上焦虑的皱纹都仿佛凝固了。世界在我眼中，被强行塞进了慢放的囚笼。唯有远处那面巨大的屏幕，上面滚动着今日的“高危订单”，猩红的字迹像滚烫的烙铁，刺破这粘稠的慢镜头：“北区工业环线，K7毒雾区，时效：25分钟。赔偿系数：x3.0。”

K7区。那个名字像块冰冷的铅，沉甸甸砸进胃里。肺部深处立刻传来一阵熟悉的、针扎般的隐痛，那是上次穿越轻度污染区留下的纪念品。可视线下移，手腕上微型投影出的账户余额，数字单薄得可怜，像风中残烛，摇曳着“艾拉”的名字。妻子艾拉苍白瘦削的脸庞瞬间压过了一切恐惧——她躺在医院无菌罩里，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牵扯着我的神经。特效药，天价的账单……那串数字是悬在她头顶的铡刀。

我几乎是撞开前面慢动作挪动的同事，芯片卡在感应器上划过一道急促的绿光。冰冷的任务指令瞬间注入神经：“路线已锁定，载具B-7，立即出发。超时后果自负。”

我的载具——一辆线条冷硬、覆盖着斑驳耐腐蚀涂层的悬浮摩托——像头蛰伏的困兽，在巨大的闸门前发出低沉的嗡鸣。闸门缓缓抬升，外面世界的喧嚣与浑浊汹涌而入。灰蒙蒙的天幕沉重地压在鳞次栉比的摩天楼群上，那些巨大的全息广告牌兀自喧嚣着“更快！更强！更高效！”，斑斓刺目的光怪陆离地涂抹在污浊的空气里。空气本身，吸一口都带着铁锈和化学品混合的颗粒感，沉甸甸地坠入肺叶，每一次呼吸都像在砂纸上摩擦。

引擎咆哮，载具猛地窜出，汇入下方扭曲的光流车河。在“快视”的视野里，这条流动的金属河瞬间变得无比粘滞。前方悬浮车的尾灯拉伸出长长的、缓慢变幻的光带，旁边车道上笨重的货运巨兽如同庞大的蜗牛在蠕动。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催促着更快地切入、更快地超越。载具在看似不可能的车隙间疯狂扭动，引擎的嘶吼盖过了城市永恒的噪音。肺部的灼痛随着每一次对极限的压榨而加剧，每一次深吸入的都是被工业废气腌渍透了的空气，喉咙深处泛起熟悉的血腥甜锈味。

北区近了。天空的颜色从死灰沉淀为一种不祥的、带着金属反光的铅灰。空气中弥漫的颗粒物肉眼可见地密集起来，打在防护面罩的视窗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远处，巨大的工业烟囱如同垂死的巨兽，向天空喷吐着浓稠的、色彩诡异的废气柱，它们缓慢地扭曲、融合，最终沉降下来，形成笼罩整个区域的、泛着黄绿色油光的毒雾——K7区的标志。

导航的电子音毫无感情：“进入K7警戒区。维持最低安全高度，规避高浓度气团。”载具的防护能量罩发出细微过载的滋滋声。我死死盯着前方翻涌的毒雾，像在凝视一片粘稠的、充满恶意的活体沼泽。肺部的灼痛变成了持续的啃噬，每一次吸气都像吸入滚烫的钢针。突然，视窗角落的污染指数读数开始疯狂飙升！刺目的猩红警报瞬间刷屏！

“警告！强酸雨云团突袭！高度腐蚀性！立即规避！”

规避？在这片死亡浓汤里？我猛地拉升载具，试图冲破这层厚重的毒毯。然而太晚了！一股极其浓烈的、如同烧焦塑料混合着强酸的刺鼻气味，蛮横地穿透了防护罩的过滤系统，直冲鼻腔！紧接着，豆大的、颜色浑浊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嗤啦——！”

雨点接触载具外壳的瞬间，竟发出烙铁烫肉的恐怖声响！视窗上立刻溅开一片浑浊的污迹，边缘迅速模糊、蚀化！防护罩的光芒剧烈闪烁，能量读数断崖式下跌！我甚至能“听”到能量罩在酸雨侵蚀下发出的濒死呻吟！载具剧烈颠簸，警报声凄厉得如同垂死哀嚎。肺部猛地一抽，仿佛被一只滚烫的铁手狠狠攥住、揉捏！视野边缘瞬间被浓重的黑暗吞噬，剧痛让我眼前发黑，几乎窒息！

就在这时，左腕的通讯器疯狂震动，雇主冰冷的文字带着赤裸裸的死亡威胁投射在视网膜上：【废物！还在K7磨蹭？酸雨警报三分钟前就发了！给我再快十倍！现在！立刻！否则赔偿金翻倍！想想你的违约金！】

翻倍？！那串天文数字瞬间在眼前放大，如同黑洞，足以吞噬掉艾拉最后一丝生存的希望！艾拉在无菌罩里艰难呼吸的样子、她握着我的手时冰凉的触感……像电流击穿了我的脊椎！

“啊——！”

一声嘶吼冲破喉咙，带着血腥味。肺部那团火彻底爆燃了！我猛地将载具的推进功率推到理论极限的临界点！引擎发出不堪重负的、金属撕裂般的尖啸！载具像一颗被死亡追赶的流星，硬生生撕裂浓稠的毒雾和倾泻的酸雨！速度带来的巨大压力死死将我摁在座椅上，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灼痛的胸腔。眼前的景象在极致的速度下彻底扭曲、拉长、破碎！世界变成了一锅疯狂沸腾、色彩崩坏的浓汤！感官在燃烧！神经在尖叫！唯有雇主那血红的【翻倍】警告和艾拉苍白的面容，如同两枚烧红的铁钉，死死钉在意识深处，支撑着这具濒临解体的躯壳。

医院那冰冷的、弥漫着消毒水与绝望气息的走廊，在我眼中被拉长成一条永无尽头的灰色隧道。每一盏惨白的顶灯都拖着长长的光尾，护士推着器械车的轮子发出被无限延长的、沉闷的摩擦声。我冲过这粘滞的时空，肺部像个破风箱，每一次扩张都伴随着灼烧般的剧痛和撕裂感，血腥味浓得化不开。汗水混合着残留的酸雨污迹，冰冷地粘在身上。

终于撞开那扇熟悉的病房门。时间似乎凝固了一瞬。病床上，白色的被单勾勒出过于平坦、过于寂静的轮廓。无菌罩早已撤去，仪器屏幕一片死寂的灰暗。艾拉静静地躺在那里，面容是我从未见过的安宁，仿佛只是沉入了一个没有病痛、没有污染、没有催命符的悠长梦境。床头柜上，那瓶她一直舍不得吃的特效药，盖子都没拧开，在惨白的灯光下反射着冰冷、刺眼的光。

世界的声音猛地被抽空了。粘滞的慢镜头轰然破碎，只剩下令人耳鸣的、尖锐的寂静。肺部那团燃烧的火焰，连同支撑我狂奔至此的所有力气，瞬间熄灭了，只留下一个巨大而冰冷的空洞，呼啸着穿堂风。我踉跄着，每一步都踩在虚无里，扑倒在床沿。

她的一只手露在被子外面，冰凉。我颤抖着握住它，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焐热，就像过去无数个夜晚我做过的那样。可那冰凉顽固地渗入我的指尖，沿着手臂一路蔓延，冻结了血液，冻僵了心脏。巨大的、无声的悲恸像海啸般拍击着我，我张着嘴，却连一丝呜咽都发不出来，只有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左腕的通讯器屏幕突然亮起，幽蓝的光在死寂的病房里显得格外刺眼。又是那串冰冷的代码：【任务超时，赔偿系数生效。债务清算程序将于1小时后启动。请准备。】

清算……启动……

这两个词像两把冰锥，狠狠扎进我冻结的意识里。债务的绞索已经勒紧，而我唯一的牵绊，此刻安静地躺在这里，体温正在一点点流逝。我抬起头，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个小小的金属盒——我的“缓释剂”。里面整齐排列着十几颗幽蓝色的药丸，每一颗都标注着“慎用！加倍消耗生命潜能！”。

没有犹豫了。

我一把抓过盒子，拧开。幽蓝色的药丸倒入手心，像一把冰冷的、来自深渊的宝石。我猛地将它们全部塞进口中，干硬地吞咽下去。药丸滑过灼痛的喉咙，落入空洞的胃袋，几乎立刻，一股狂暴的、非人的力量猛地炸开！仿佛有电流瞬间贯通了每一根神经末梢，被酸雨侵蚀的肺部灼痛奇迹般地被一种更尖锐、更彻底的感官洪流所覆盖、所淹没！整个世界在我眼中骤然清晰，清晰得纤毫毕现，却又同时被加速到了一个疯狂的地步。墙壁上电子钟跳动的秒针快得像抽搐，窗外遥远车辆的鸣笛被拉长成怪异的尖啸……我成了时间洪流中唯一清醒的溺毙者。

我轻轻爬上床，小心翼翼地躺在她身边，侧过身，像过去无数个夜晚一样，伸出手臂，轻轻环抱住她冰冷的身体。将脸埋在她已经失去馨香的颈窝。腕表上，那代表着“快视者”生命倒计时的幽蓝数字，正以前所未有的、令人心悸的速度疯狂跳动：【11个月27天】… 【11个月26天23小时59分】… 【11个月26天23小时58分】……数字在视野里狂乱地舞蹈、模糊。

感官在药力的催逼下燃烧到了极致。我甚至能“听”到病房外走廊尽头，某片枯叶脱离枝头、极其缓慢地飘向污浊大地的过程；能“看”到窗外巨大广告牌上闪烁的霓虹灯，每一颗LED灯泡内部电流的微弱脉动……感官的宇宙从未如此浩瀚清晰，而我的意识，却像风中残烛般飘摇不定，被这过载的洪流冲击得支离破碎。生命在加速燃烧，发出无声的噼啪爆响。

倒计时的数字终于跳到了尽头——【00天00小时00分00秒】。

就在那一瞬间，感官的洪流戛然而止。那令人窒息的、撕裂时空的“快”消失了。前所未有的、绝对的宁静包裹了我。像沉入温暖而深邃的海底。艾拉身体的冰冷触感，奇迹般地消失了，仿佛我们之间最后那层无形的隔膜也终于融化。

我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变得极其缓慢，极其悠长。而我怀中那冰冷的身躯，似乎……似乎也微微起伏了一下？一次极其微弱、极其缓慢，却无比真实的呼吸。我们的胸膛，在绝对的寂静中，以同样悠长、同样缓慢的节奏，极其微弱地起伏着。

时间，这个我们毕生追逐又毕生被其鞭笞的暴君，第一次，彻底失去了它的刻度。

我努力凝聚起最后一丝涣散的意识，嘴唇轻轻碰触她冰凉的耳廓，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却带着一种耗尽生命换来的、奇异的满足：

“艾拉……慢点……我们终于……同频了……”

环抱着她的手臂，失去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量，缓缓地垂落下来，搭在了她同样静止的手上。两只手，一只尚有余温却急速冷却，一只早已冰凉，指尖轻轻触碰着，凝固在这片被世界遗忘的寂静里。窗外，城市巨大的、永不疲倦的霓虹依旧冷漠地旋转，将病房内这最后一点同步的静谧，涂抹上一层虚幻而斑斓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