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骨

顾清指尖捏着纤薄如蝉翼的骨片，在无重力的静默中，将其精确嵌入面前女子手臂的残缺处。骨片边缘，釉彩流转如活水，青花缠枝的纹路竟在透明的骨质上蜿蜒生长，最终完美融接。这艘名为“蓬莱”的庞大星舰，内里却是一座凝固的盛唐宫苑——雕梁画栋，曲水回廊，唯有舷窗外那片永恒的星海，冷冷映照着工坊内悬浮的微尘与冰冷的基因熔炉。顾清的工作，便是修补这些被称作“瓷人”的活体造物，权贵们最痴迷的稀世奇珍：将人胚改造，骨殖半玉化，肌肤釉化，最终成为会呼吸、能感知的脆弱艺术品。

新一批“瓷胚”抵达工坊时，顾清的目光骤然冻结。悬浮静室中央的苍白躯体，那张沉睡的脸庞——是素瓷。昔日眸中流转的清澈星光，此刻被一层无机质的薄釉覆盖，呼吸微弱得如同寒夜将熄的残烬。她曾是顾清指间泥土的温热、釉料流淌的灵感，是他心底最柔软的月光。如今，她成了这冰冷造物序列中一件待修复的“器物”。

顾清的手克制着剧烈的颤抖，抚过素瓷冰冷额头的釉面，那下面再没有温热的血脉搏动。他听到自己心脏碎裂的声音，尖锐刺耳。他取出最精细的纳米探针，避开所有监控，悄然刺入素瓷颈后隐秘的数据接口。意识如沉入冰冷深海，他游过一片幽蓝死寂的虚无，终于触碰到了微弱的意识碎片：被强行剥离的恐惧，基因重塑时撕裂灵魂的剧痛，以及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黑暗。他心头剧痛，几乎窒息，但更深的绝望在暗处蛰伏，等待撕咬他最后的希望。

那夜，顾清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悄无声息地潜入亲王殿下的私密藏馆。巨大的陈列空间内，稀世“瓷人”在幽暗的射灯下流转着诡异的光华。他藏身于一尊巨大的青瓷瓶后，冰冷的瓷质紧贴着他滚烫的额头。脚步声与谈笑声由远及近，亲王得意洋洋的嗓音在空旷中回荡：“……此批新胚成色极佳！尤其那具‘雨过天青’，姿态妙绝！只待赏玩几日，待其呈现最动人风韵之时，便可献予陛下，令其‘碎玉听音’，方显极致风流！”

“碎玉听音”——顾清脑中轰然炸响。原来，这些被赋予生命与痛苦的“瓷器”，其终极宿命竟是在权贵病态的愉悦中，被亲手摔碎，只为聆听那一声生命绝响的凄美碎裂。素瓷……她亦不过是这残酷美学祭坛上，一件被精心标记了毁灭日期的祭品！绝望如毒藤绞紧心脏，顾清背靠冰冷的瓷瓶，大口喘息，却吸不进一丝空气，只有毁灭的预言在耳边尖啸。

行动在绝望的深渊里滋生。顾清用尽所有技艺与偷偷积攒的稀有材料，为素瓷进行了一场隐秘的改造。他并非赋予她反抗的力量——那不可能。他只是将一点微弱的、仅属于他们两人记忆深处的神经信号，如同埋下一颗不会发芽的种子，偷偷植入她意识深处最幽微的角落。这信号微弱如风中之烛，却承载着顾清所有的绝望与祈求：若你感知到我的存在，若你尚存一丝“素瓷”的本真……请毁灭自己，快！

亲王驾临工坊的日子，空气凝滞如铅。他鹰隼般的目光扫过陈列的瓷人，最终停在素瓷身上，指尖带着令人作呕的狎昵意味，划过她冰冷的釉面下颌。就在那手指即将离开的瞬间，顾清拼尽全力，用意识发出了那个植入的信号！

素瓷凝固的、覆盖薄釉的眼睫，极其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紧接着，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她毫无预兆地动了。并非攻击，而是以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姿态，将自己整个身体猛地撞向旁边那座巨大的、陈列着历代亲王最得意藏品的坚硬合金展架！

“不——！”亲王的厉吼与清脆密集的碎裂声同时炸响！那是价值连城的“瓷器”帝国在崩塌！素瓷的身体，在那猛烈的撞击下，如同最脆弱的名窑薄胎，瞬间绽开无数蛛网般的裂痕。细密的脆响连绵不绝，如同冰层在春日暖阳下绝望的呻吟。她并非瞬间粉碎，而是在一种极其缓慢、极其残酷的崩解中，向虚空倾倒。碎裂的骨片，带着内里流动的青色釉彩，如同被狂风卷起的青玉花瓣，在无重力的工坊里无声地、凄美地纷扬飘散。

一片边缘锐利、带着熟悉青色冰裂纹的骨片，旋转着，轻轻划过顾清伸出的颤抖指尖。一滴鲜红的血珠渗出，滚落在骨片冰冷的青釉之上，红得刺目惊心。他徒劳地伸出手，试图拢住那些飘散的、属于素瓷的碎片，却只抓住一片虚无的冰冷。骨片划过指尖的微痛，却远不及心头那片被彻底碾碎、化为齑粉的荒芜之万一。

十年光阴如星舰外无声掠过的尘埃。顾清已成为“蓬莱”星舰上无人不敬的“青骨宗师”。他的工坊依旧清冷，只有窑炉深处低沉的嗡鸣，以及瓷器在极致高温下发出的、细微到几乎无法捕捉的开片轻响，如同灵魂深处永不愈合的细微龟裂。

他捧起新出窑的瓷瓶，瓶身温润，釉色是沉静深邃的雨过天青。瓶腹处，几道天然形成的、极细极淡的青色冰裂纹路，宛若凝固的泪痕，又似星图隐秘的坐标。他将它呈献给新的亲王。

“妙！妙极！”亲王抚掌大笑，目光贪婪地流连于那绝美的冰裂纹，“顾宗师，此等神韵，宛如活物！这冰裂，简直是天赐的魂灵！”他反复摩挲着那几道青痕，赞叹不已。

顾清深深躬身，姿态恭谨如最完美的瓷器。无人看见他低垂的眼帘深处，那一片比宇宙真空更死寂的荒寒。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次开窑，那融入瓷胎的素色骨灰，在烈焰中如何无声呐喊；那瓶身上每一道看似天成的冰裂，都曾在温热的血肉之躯上绽开，浸透了无声的剧痛与最彻底的湮灭。

当权贵们为这“天赐”的纹路击节赞叹时，他们赞美的，是凝固在永恒釉色之下，无数被碾碎的魂灵最后的、无人倾听的叹息。科技的光芒照亮星海，却无法驱散人性深渊投下的寒冷暗影——最精致的冰冷器物，往往由最滚烫的毁灭浇筑而成；那被赞颂的美，正是生命在祭坛上无声燃烧后，残留的、苍白的余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