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蚕”苏醒的时刻,如同死神的吐纳。巨大培养槽中,亿万只经过基因篡改的生物缓缓蠕动,它们通体流淌着冰冷的金属光泽,薄翅下是精密的纳米级喷丝口。指令下达,无声无息,亿万条极细的银线骤然喷射而出。这由活体金属构成的丝线,锋利超越了人类已知的一切切割工具。它们穿透实验室厚重的特种合金墙壁,如同热刀切过凝固的油脂,只留下边缘光滑如镜的孔洞。
丝线向外延伸,贪婪地扑向实验室外那片广袤的古老森林。参天巨木,树龄动辄以百年计,在金属丝线掠过时,却如同最脆弱的豆腐块,轰然倾塌,断面光滑得映照出树冠残骸绝望的倒影。大地被轻易剖开,深埋的矿脉暴露在刺目的探照灯下。空气里弥漫着臭氧的焦糊味、新鲜木屑的辛涩,以及金属丝线高速摩擦空气产生的、令人牙酸的微弱尖啸。这不是收获,这是剥离,是冰冷的科技对这颗古老星球生命脉络的残酷收割。巨大的资源收集平台悬浮于森林上空,如同饕餮巨口,静默地吞食着下方被金蚕“梳理”殆尽的一切。
实验室核心区域,墨玄立于总控台前。他是“金蚕之父”,墨氏财阀的首席基因工程师,年轻的脸庞如同大理石雕琢,唯有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精准地切割着眼前屏幕上瀑布般流下的冰冷数据。效率、产量、纯度……这些数字才是他信奉的真理。墨玄身后的培养槽阵列,映照着他毫无波澜的身影,如同冰冷的金属丛林。
厚重的合金气密门,足以抵御小型穿甲弹的轰击,却在那一刻发出被强行撕裂的哀鸣。刺耳的警报被淹没在金属扭曲的巨响中。一个身影裹挟着门外森林潮湿的雾气与草木碎屑,跌撞而入。
那是一个少女。青桑。
她的闯入,带着一种与这金属世界格格不入的气息。身上是粗麻与某种柔韧树皮纤维编织的简单衣物,沾着泥土和草汁,长发只用一根磨得光滑的树枝随意挽起。最引人注目的是她怀中小心翼翼抱着的一个古朴陶罐,罐口覆盖着几片翠绿欲滴的桑叶。她大口喘息,胸脯起伏,带着森林的潮湿气息,那双眼睛却像受惊的小鹿,清澈而惶然,瞬间锁定了那些培养槽中蠕动着的金属怪物——那些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金蚕”。
“停下!”少女的声音带着颤抖的哭腔,却异常清晰,穿透了警报的余音,“你们在伤害它们!它们在哭!”
几个身着墨氏黑色制服的武装警卫如猎豹般扑上,手中高能束缚枪闪烁着幽蓝的弧光。青桑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她并未后退,反而迎着最近的警卫冲去。动作迅捷得超乎想象,带着一种丛林野兽般的直觉,她灵巧地矮身避开电击光束,身体几乎贴着冰冷光滑的地板滑过,如同一条游鱼,瞬间脱离了包围圈的核心。目标明确——那些散发着不祥光芒的金蚕培养槽阵列。
“抓住她!”警卫的怒吼在空旷的实验大厅回荡。
青桑已扑到一组培养槽前。培养液幽蓝的光映亮了她苍白的脸颊。她没有武器,没有工具,只是伸出了手。那是一只沾着泥土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她将掌心,连同几根纤细的手指,猛地按在了冰冷的强化玻璃外壁上。
指尖与玻璃接触的瞬间,仿佛有某种无形的涟漪以她的手掌为中心,骤然扩散开来。
时间仿佛凝固了。
前一秒还在疯狂喷吐死亡丝线的亿万金蚕,动作同时定格。喷丝口瞬间关闭,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咽喉。那些刚刚喷射而出、正在切割空气和物质的金属丝线,失去了后续的推力,如同被抽去了筋骨,软软地垂落下来。庞大的资源收集平台悬停在空中,发出能量过载的低沉嗡鸣。实验室里只剩下刺耳的警报还在徒劳地嘶叫,以及所有人——包括墨玄——难以置信的粗重呼吸声。
一片死寂般的愕然中,青桑的身体微微颤抖,按在玻璃上的手却没有收回。她缓缓转过头,看向总控台的方向,目光穿透冰冷的空气,落在墨玄震惊的脸上。她的嘴唇翕动,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每一个听到的人心上:
“它们会痛……我听到了。”
墨玄镜片后的瞳孔猛地收缩。他死死盯着监控屏上金蚕的生命体征数据流。那代表着神经活动强度的曲线,在少女指尖触碰的瞬间,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恐怖峰值!尖锐的报警符号疯狂闪烁——那是生物体承受极致痛苦的生理表征!他引以为傲的完美造物,这些理论上剔除了所有“无用”感知能力的金属工具,竟然在尖叫?这违背了他所有的基因设计原则!荒谬!不可理喻!
“封锁所有出口!启动一级防护力场!目标:捕获闯入者,生死不论!”墨玄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人类情感,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寒冰。他必须得到她!她身上的秘密,她那诡异的与金蚕“共鸣”的能力,是颠覆性的钥匙!
实验室瞬间化作狩猎场。高能激光束撕裂空气,发出灼热的嘶鸣;束缚网带着高压电流兜头罩下;警卫的脚步声密集如鼓点。青桑在庞大的仪器阵列和冰冷的金属管道间奔逃,她的动作依旧带着原始森林赋予的敏捷与爆发力,像一道穿梭于钢铁荆棘中的绿色影子。每一次惊险的闪避都让墨玄的心跳漏掉一拍,那不是恐惧,是猎物即将脱钩的焦灼。
他亲自加入追捕。利用对实验室结构的绝对熟悉,他抄近路,在一个布满巨型循环管道的枢纽区截住了青桑。她背靠着一根粗大的、输送着幽蓝培养液的管道,怀中紧紧抱着那个陶罐,剧烈喘息,脸上沾着汗水和一道细微的擦伤血痕,眼神却依旧倔强不屈。
“你无处可逃了。”墨玄一步步逼近,手中的高能震荡匕首发出低沉的嗡鸣,足以瞬间瓦解生物体的神经系统,“交出你的秘密,也许能少受点苦。”
青桑没有回答,只是更紧地护住了怀中的陶罐。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对峙时刻,异变陡生!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从不远处的另一个区域爆发!那是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他惊恐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臂——一条失控的金蚕喷吐的金属丝线,不知何时缠绕了上去。那曾用来切割钢铁树木的丝线,此刻正以一种缓慢而无可抗拒的力道,深深勒入他的皮肉!鲜血瞬间涌出,沿着冰冷的金属丝线蜿蜒流淌,滴落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嗒、嗒”声。那丝线如同活物,贪婪地继续向内切割,骨头碎裂的细微声响清晰可闻。研究员的面容因剧痛和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形,绝望地伸出手,徒劳地抓向虚空。
墨玄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他僵硬地转动脖子,目光扫过控制台紧急弹出的多个警报窗口。不止一处!多个金蚕培养单元发生严重生物失控!那些金属丝线不再向外收割,而是疯狂地、无差别地攻击着它们所能接触到的一切——设备、墙壁,以及……人类!切割声、警报声、濒死的惨叫声交织成一片地狱的乐章。
他猛地看向自己刚才为了截住青桑而撑在金属管道上的右手手背。一道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伤口,正缓缓渗出暗红的血珠。伤口边缘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金属灰败色泽,并且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周围健康组织扩散、侵蚀!一股冰冷刺骨的麻痹感顺着伤口直冲手臂!
反噬!金蚕的金属丝线,蕴含的某种未知特性,在失控状态下,竟能侵蚀、同化它所切割的生命组织!
青桑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悲凉,穿透了这片混乱:“它们被你们强行塑造成了怪物……它们灵魂里被压抑的痛苦和愤怒,已经变成了毒,反噬了你们自己。”
“嗡——”
致命的嗡鸣声骤然在头顶响起!墨玄惊骇抬头。穹顶之上,无数失控的金蚕不知何时挣脱了束缚,它们喷吐出的亿万条失控金属丝线,如同暴怒的银色毒蛇,在空中狂乱地交织、扭动,形成一张铺天盖地的巨大绞杀网!这张冰冷的死亡之网,带着切割一切的锐啸,正以毁灭一切的速度,朝着下方孤立无援的青桑猛罩下来!她脚下光滑的地面,瞬间被无数细微的银丝切割出蛛网般的恐怖裂痕!
无处可躲!那毁灭的银网,瞬间淹没了青桑单薄的身影。墨玄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那一瞬间,他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被金属丝切割的研究员那扭曲的脸,和自己手背上那正在蔓延的、冰冷的灰败。
然而,预料中血肉横飞的惨景并未出现。
就在那漫天银丝即将触及青桑发丝的刹那,一道极其柔和、温润的乳白色光芒,从她怀中那个古朴的陶罐里悄然亮起。
青桑的动作轻柔得如同捧起一片易碎的月光。她小心翼翼地掀开了陶罐的盖子。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只有一条小小的、通体晶莹如玉的桑蚕,安静地伏在翠绿的桑叶上。它看起来如此平凡,如此脆弱,与那些狰狞的金蚕相比,渺小如尘埃。
青桑低下头,嘴唇无声地开合,仿佛在与那小小的生命进行着最后的诀别。一滴清澈的泪珠,如同最纯净的露水,从她脸颊滑落,无声地滴落在小蚕晶莹剔透的身体上。
下一刻,小蚕昂起了头。一道无法形容的丝线,从它口中吐了出来。
那丝线并非金银,亦非钢铁。它呈现出一种温润内敛的乳白色,散发着柔和、纯净的生命微光。它纤细得不可思议,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韧性,蕴含着一种源自远古的、生生不息的力量。
白丝轻柔地飘向那毁灭的银网。
没有碰撞的巨响,没有能量的爆鸣。当那乳白色的丝线触碰到狂暴的金属银丝的瞬间,奇异的一幕发生了。狂舞的银丝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安抚,切割的锐啸戛然而止。狂暴的扭动变得缓慢、迟疑,最终彻底停滞下来。那毁灭的银网,竟被这看似柔弱的白丝,温柔地缠绕、包容、抚慰。一条又一条失控的金属丝线,如同迷途的孩童找到了归家的路,被那温润的白光缠绕、牵引,缓缓地垂落、平复,如同被驯服的星河。
这奇异的景象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那乳白色的丝线在缠绕了最后几缕狂暴的银丝后,光芒骤然变得无比炽烈、纯净,仿佛耗尽了自身所有的精华。光芒一闪,如同夏夜最璀璨却最短促的流星。
光熄灭了。
空中,只剩下一条柔软的丝巾,缓缓飘落。它带着桑蚕丝特有的柔润光泽,触手温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暖人心的力量。丝巾的中央,浸染着一小片刺目的、尚未完全凝固的殷红——那是青桑滴落的、蕴含着生命最后祝福的血。
墨玄下意识地伸出手,接住了那条飘落的丝巾。
指尖触碰到那温润的丝质和那片微凉的濡湿,一股难以言喻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心中用冰冷数据和理性逻辑筑起的高墙。那血,是青桑的生命之火最后的余烬;这丝巾,是她所守护的、古老生命与自然法则的微弱回响。他看着自己手背上那仍在缓慢蔓延的金属灰败,那冰冷、麻木的侵蚀感此刻变得如此清晰而恐怖。金蚕切割研究员手臂的惨状,血肉分离、骨骼碎裂的细微声响,以及那濒死的绝望眼神,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记忆里。他自以为掌控着生命密码,创造了完美的工具,最终却释放了吞噬自身的恶魔。他引以为傲的造物,在失控的痛苦中,将锋刃转向了它的创造者。这冰冷的金属反噬,正是他傲慢的野心最直接、最血腥的具现!
“不……”一声嘶哑的低吼从他喉咙深处挤出,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惶和痛苦。他猛地攥紧了那条染血的丝巾,仿佛那是溺水者唯一的浮木,指关节因用力而惨白。他踉跄着,几乎是扑向青桑消失的地方。
地上,只有几片被踩碎的桑叶,和那个空空如也、底部残留着一点湿润泥土痕迹的陶罐。青桑,连同她怀中那条耗尽生命吐丝的小蚕,仿佛从未存在过,消失得无影无踪。唯有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桑叶的清新苦涩,以及……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温暖的生命悸动。
墨玄颤抖着,将那条染血的丝巾紧紧贴在脸上。丝质冰凉,那血痕却带着一种灼人的温度,烙印在他的皮肤上,更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他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穹顶外那片被金蚕肆虐后、只剩下断壁残垣和裸露矿脉的荒芜大地。森林的尸骸在风中呜咽,破碎的山河无言控诉。这片疮痍,是他亲手铸就的“丰碑”。
实验室刺耳的警报还在徒劳地嘶鸣,追兵的脚步声正从各个通道口快速逼近。墨玄猛地攥紧手中的丝巾,那温润的触感和冰冷的血痕紧贴着他的掌心。他不再看那片废墟,不再犹豫,转身冲向一条通往外部备用发射井的隐秘通道。脚步踉跄却无比坚定,如同被某种无法抗拒的力量驱使。
冰冷的星港,巨大的舷窗外是永恒的黑暗与稀疏的星光。墨玄蜷缩在狭窄的救生艇角落,艇内只有仪器运转的微弱嗡鸣。他摊开紧握的、几乎麻木的手掌。
染血的丝巾中央,那团深红的印记边缘,一个小小的、半透明的茧正安静地卧在那里。茧体极其微弱地搏动着,仿佛一颗在严寒中沉睡、却依然顽强跳动的微小心脏。那搏动极其微弱,却带着一种穿越了毁灭与新生的古老韵律,一下,又一下,透过掌心冰冷的皮肤,清晰地传递到墨玄早已冻结的血液深处。
他凝视着那微光中的茧,指尖小心翼翼地拂过丝巾上那片深褐色的血痕。冰冷的金属救生艇外壳隔绝了宇宙深寒,唯有掌心这一点微弱搏动,带着生命原初的温度,固执地存在着。墨玄闭上眼,仿佛又听见了森林深处悠远的叹息,以及那少女最后无声的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