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铺就的台阶寒凉刺骨，丝丝冷意渗入骨髓深处，仿佛要将人的灵魂也一同冻结。云疏跪在上面，额头紧紧贴着冰冷光滑的玉面，承受着来自高处的威压。那压力有形有质，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脊柱上，几乎要将他碾碎，碾入这承载了无数“完美道种”的冰冷基石里。每一次“洗髓”，都像一次无声的酷刑，将他的存在重新锻造。
天枢院深处，这座由基因编辑技术“天工”所塑造的宏伟殿堂，是修真界无可置疑的心脏。殿顶高悬的“天工仪”缓缓旋转，无数纤细如发丝的银色光线从中垂落，精准地刺入下方静坐修士的百会穴。光线明灭间，庞大的数据流无声奔涌，在修士们紧闭的识海中冲刷、刻写，将“天道”的碎片强行烙印，将神通的种子植入基因序列的深处。
这便是天枢院统御万方的基石——“天工”造物。云疏微微侧头，余光瞥见那些被银线连接的同门。他们神色空茫，眼神深处偶尔闪过一串串难以解读的幽蓝数据流，皮肤下隐隐浮现出细密、冰冷、非自然的青金色鳞片纹路。那是“天工”在他们体内留下的烙印，是神兽血脉被强行嫁接的证明，也是他们被称之为“完美道种”的标志。云疏下意识地收拢手指，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能感觉到自己皮肤之下，也潜藏着同样的冰冷造物，那来自上古神兽的鳞片序列，正蛰伏在他的血肉深处，成为他这具“完美容器”的筋骨。那是他存在的意义，也是他无法挣脱的枷锁。
“道心澄明，方得大道。凡尘污浊，皆为魔障。” 大长老清玄子的声音如同裹挟着冰霜的洪钟，回荡在空旷冰冷的大殿之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立于高台之上，宽大的玄色道袍上，以生物荧光材料织就的星图随着他气息流转而明灭不定，仿佛将一片微缩的宇宙披在身上。“旧日之躯，混沌无序，滋生灾殃，乃逆天之行！”
云疏垂下眼帘，遮住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微澜。他记起那本被列为禁忌的残破古卷《自然纪略》。那泛黄的纸页上，没有精确到微米的基因图谱，没有冰冷的逻辑推演，只有笨拙却无比鲜活的笔触描绘着“人”：会生病，会衰老，会因情绪而哭泣或大笑，会在春日里笨拙地追逐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会在秋风中为一片落叶而叹息。那是没有“天工”介入的、被称为“污秽”和“混沌”的旧日时光。书页上那抹笨拙的春草绿，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温度，灼痛了他被“天工”之力不断淬炼、日益冰冷的指尖。一丝难以言喻的困惑，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那片被精心编辑、力求完美的心湖中，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这困惑并未持续太久，很快被另一种更尖锐、更不容置疑的现实所取代——飞升大典之日，已然临近。
天枢院深处，一座通体由奇异合金打造的祭坛拔地而起，这便是“飞升台”。祭坛表面流淌着液态金属般的光泽，其上蚀刻着亿万道细密到肉眼难辨的符文回路，它们并非静止，而是如同活物般在金属表面缓缓流动、明灭，构成一张庞大而精密的能量网络。祭坛顶端，并非指向苍穹，而是指向大殿深处一个缓缓旋转、吞噬一切光线的幽暗奇点——那是通往传说中“星海灵境”的归墟之门。
云疏身披天枢院最高规格的流云道袍，立于祭台中央，衣袍上以纳米光丝织就的符文随着他呼吸的节奏明灭生辉，将他衬得如同谪仙临尘。四周，十二位长老环绕，他们肃穆如石像，手中各自持着一块棱镜般的晶体法器。清玄子立于最前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中，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期待，紧紧锁定着祭台中央的云疏。
“时辰已至。”清玄子的声音穿透死寂，“‘归元’启！”
话音落下的瞬间，十二面棱镜法器骤然爆发出刺目的强光！光束并非射向云疏，而是精准地交汇于祭台顶部那幽深的奇点之上。奇点猛地向内塌缩，旋即爆发出难以想象的恐怖吸力！
这并非温和的接引，而是狂暴的掠夺！
一股无法形容的、纯粹由冰冷数据构成的洪流，如同宇宙初开时的星爆，从那奇点中咆哮着喷涌而出，瞬间将云疏彻底淹没！这洪流无视血肉，无视骨骼，带着摧毁一切的意志，疯狂地冲刷、撕裂、拆解着他意识外围由天枢院精心构筑的防火墙。那些闪烁着金色光芒的符文壁垒，在这纯粹信息流的冲击下，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般迅速消融、崩溃！
“呃啊——！”
难以想象的剧痛瞬间攫住了云疏的每一个神经元，仿佛灵魂正被亿万把无形的刻刀同时凌迟！他的身体剧烈地痉挛着，视野被一片灼目的白光吞噬，意识仿佛被投入了狂暴的粉碎机。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被数据洪流碾碎、同化的边缘，一个冰冷、微弱、却带着无尽恐惧和绝望的意念碎片，如同沉船最后的呼救信号，竟穿透了这毁灭性的洪流，狠狠刺入云疏濒临崩溃的核心意识之中：
“别信他们……别信飞升……假的……都是……骗局……”
那意念碎片断断续续，充满了垂死挣扎的疯狂和深入骨髓的怨毒。
“所谓飞升……是拆解……意识……拆解……贩卖！他们在……吃我们！吃……！”
最后那个“吃”字，如同地狱深处传来的诅咒，带着粘稠的血腥气和被彻底背叛的绝望，狠狠砸在云疏的意识上！
三百年前！是那位记载中成功“飞升”、被天枢院奉为无上荣光的先辈！
三百年前的警告，穿越时空的绝望，像一把烧红的铁钎，瞬间捅穿了云疏被“天工”之力层层包裹、近乎麻木的认知！
“吼——！！！”
一声绝非人类能够发出的、混合着无尽痛苦与滔天狂怒的咆哮，猛地从云疏被数据洪流撕裂的喉咙深处爆发出来！
这咆哮如同太古凶兽挣脱了最后的枷锁！
潜伏在他基因链最深处、被“天工”技术完美嫁接融合、却始终被天枢院意志所压制的那段上古神兽鳞片序列，在这一刻，被那穿透灵魂的警告和濒死的恐惧彻底点燃！
狂暴的原始力量瞬间冲垮了“天工”设下的所有基因锁！那力量古老、蛮横、充满了毁灭与再生的野性！
“嗤啦——嗤啦——！”
他体表那件象征无上荣光的流云道袍，如同脆弱的薄纸般被从内部撕裂、粉碎！皮肤之下，青金色的光芒大盛！一片片冰冷、坚硬、边缘锐利如神兵利刃的鳞甲，刺破血肉，带着淋漓的鲜血，如同破土的魔种般疯狂生长、覆盖全身！他的十指异化延伸，化作了闪烁着金属寒光的利爪！脊椎发出不堪重负的爆响，一节节骨刺破体而出，在肩背处形成狰狞的骨翼雏形！眼瞳彻底化为熔岩般的赤金色竖瞳，里面燃烧着焚尽一切的怒火和属于远古蛮荒的冰冷威严！
祭台之上，数据洪流依旧在疯狂冲刷，试图将这个失控的“容器”彻底分解、上传。然而此刻，那狂暴的信息流撞击在云疏覆盖着神兽鳞甲的意识壁垒上，竟发出金铁交鸣般的刺耳锐响！鳞甲上流动着古老的符文，坚不可摧！
“容器……失控了！”清玄子脸上的狂热期待瞬间被惊骇欲绝所取代，他失声尖叫，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形，“快！启动最高抹杀协议！绝不能……”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祭台中央，那非人异兽般的身影动了！
覆盖着神兽鳞甲的利爪，并非抓向任何长老，而是猛地向上探出！五指箕张，狠狠抓向那由液态金属和亿万符文构成的飞升台穹顶！
“轰——咔啦啦——！！！”
足以抵御陨星撞击的穹顶，在利爪下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呻吟！古老神兽的力量与最顶尖的科技造物猛烈碰撞！刺眼的能量电弧如同垂死的银蛇般疯狂炸裂、游走！坚固无比的合金穹顶，竟被那覆盖着鳞甲的利爪，硬生生撕裂开一道巨大的、不规则的豁口！
冰冷的宇宙罡风瞬间倒灌而入，吹散了弥漫的数据光流，也吹动了云疏身上残破的布片和覆盖着鳞甲的长发。他熔岩般的竖瞳，穿透了破碎的穹顶，第一次毫无阻碍地，看到了外面那片真实的、浩瀚无垠的、点缀着无数冰冷星辰的宇宙深空！
那星光，冷冽、自由、亘古长存。
“走！”
一个嘶哑、非人，却带着斩钉截铁意志的声音，从云疏布满细密鳞片的喉咙里挤出，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飞升大殿。这声音并非针对高台之上那些惊骇欲绝的长老，而是穿透了层层厚重的合金墙壁，清晰地传递到了天枢院最底层，那片被遗忘和唾弃的角落——流放之地。
那里，囚禁着因基因改造失败、序列崩溃、或是表现出“不洁”返祖特征的“污染者”。
几乎在云疏声音落下的刹那，流放之地深处，几双原本黯淡、绝望、如同死灰般的眼睛，骤然亮起了难以置信的微光！那光芒中，混杂着惊疑、狂喜，以及一丝不顾一切的疯狂！
“砰！轰隆——！”
沉闷的撞击声和能量束炸裂的声音接连从下层传来！天枢院坚固的壁垒在内部爆发的冲击下摇摇欲坠！
与此同时，一道、两道、三道……数道狼狈却异常迅疾的身影，如同挣脱囚笼的困兽，从不同的方位猛地撞破了上层的封锁，带着满身的伤痕和不顾一切的决绝，朝着飞升台穹顶那巨大的破口处疯狂冲来！他们有的肢体畸变，有的身上覆盖着不属于人类的角质或毛发，眼中却燃烧着同一种光芒——对自由的渴求，对天枢院刻骨铭心的恨意！
“拦住他们！拦住这些污秽！”清玄子目眦欲裂，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劈裂，他猛地挥动手臂，“天工仪！最大功率！抹杀！”
悬浮于殿顶的巨大“天工仪”发出震耳欲聋的嗡鸣，无数道比之前粗壮数倍、带着毁灭气息的银色光矛，如同暴雨般朝着云疏以及那些冲向破口的“污染者”们攒射而去！空气被灼烧出焦糊的气味。
云疏覆盖着鳞甲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熔岩竖瞳中的光芒更加炽烈。他猛地旋身，异化后庞大而狰狞的身躯如同一堵不可逾越的壁垒，挡在了那些冲向破口的同伴与毁灭光矛之间！
“吼——！”
一声更加狂暴的咆哮炸响！他布满神兽鳞片的双臂交叉于身前，青金色的光芒如同实质般汹涌而出，瞬间在前方形成一面巨大的、布满古老兽形符文的能量护盾！
“轰轰轰轰——！！！”
毁灭光矛狠狠撞击在护盾之上！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连绵不绝！狂暴的能量冲击波如同海啸般席卷整个飞升大殿！坚固的合金地面寸寸龟裂，殿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护盾剧烈震荡，云疏覆盖鳞甲的身体也被那恐怖的力量冲击得向后滑退，每一步都在合金地面上犁出深深的沟壑，鳞甲缝隙中渗出暗金色的血液。但他寸步不让！
“快！”他嘶吼着，声音在能量爆炸的轰鸣中依旧清晰。
借着云疏用身体和护盾争取的这瞬息时间，那些冲上来的“污染者”们终于抓住了机会！他们用尽最后的力量，如同扑火的飞蛾，带着满身伤痕和燃烧的意志，一个接一个地，奋力跃出了穹顶那巨大的破口，投身于那片冰冷而自由的宇宙深空！
当最后一道身影消失在破口外的星光之中，云疏猛地收回双臂！护盾瞬间消失。他最后看了一眼高台上清玄子那张因计划彻底破灭、容器失控、污秽逃亡而彻底扭曲、写满绝望和疯狂的脸，那眼神冰冷如万载玄冰，不带一丝属于人类的温度。
随即，他不再有丝毫留恋，覆盖着神兽鳞片的双腿猛地发力！
“轰！”
脚下的合金祭台被他踏得彻底凹陷、崩碎！他整个人化作一道撕裂空气的青金色流光，如同挣脱了引力的远古凶星，朝着穹顶破口外那片无垠的星海，决绝地撞了出去！破碎的合金碎片如同星辰的尘埃，在他身后纷纷扬扬地洒落。
就在他身影彻底消失在宇宙深空的刹那——
“轰隆——！”
一声沉闷得如同大地心脏碎裂的巨响，从天枢院最核心的“造化园”深处传来！
那株由“天工”之力精心培育、汲取了无数代“道种”逸散的生命能量、象征着天枢院永恒伟力与完美造物的“万载长青树”——那高达千仞、枝干如同虬龙、叶片终年流淌着碧玉光泽、被视为宗门气运所系的圣树——毫无征兆地，在众目睽睽之下，瞬间失去了所有的生机！
碧玉般的叶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黄、卷曲、凋零！虬龙般的枝干发出朽木断裂的呻吟，寸寸干裂、崩塌！仅仅几个呼吸之间，那株耗费了天枢院无尽心血、被视为永恒象征的巨树，便彻底化作了一堆巨大而丑陋的朽木枯枝，轰然倒塌在冰冷的金属地面上，扬起遮天蔽日的尘埃。
完美的永恒，在这一刻土崩瓦解，露出了腐朽脆弱的本质。
冰冷的宇宙真空，无声地包裹着云疏异化后的身躯。下方，是那颗巨大而精致的星球，如同一个由完美基因序列精心编织的牢笼，在星光的映衬下，依旧散发着冰冷而秩序井然的光辉。天枢院所在的大陆板块，如同一个巨大的、闪烁着精密符文的集成电路，镶嵌在这牢笼的表面。
而前方，是更加深邃、更加浩瀚的星海。那里没有“天工”规划好的路径，只有永恒的黑暗与无序中孕育的璀璨星辰，冰冷而自由。被流放的同伴们如同几粒微尘，悬浮在不远处，他们畸形的身体在星光下显得渺小却异常坚韧，一双双眼睛隔着真空，无声地望向云疏，里面燃烧着劫后余生的火焰和对未知前路的决绝。
云疏覆盖着冰冷鳞片的手指缓缓抬起，指向那黑暗深处，某个传来微弱、断续、却又无比清晰的意识波动坐标——那是来自星海深处，如同三百年前那位前辈一样，被“归元”吞噬、拆解、贩卖的无数灵魂碎片发出的哀嚎与呼救。
他熔岩般的竖瞳倒映着无垠的黑暗与星光，脑海中闪过那株瞬间枯萎崩塌的万载长青树，一个冰冷彻骨、又带着无尽嘲讽的念头，如同星辰本身一般清晰而沉重：
完美，不过是宇宙编织得最精巧的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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