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殿的藏书阁近来总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冷香。那香气初闻时像雨后鸢尾花的清甜,细品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像沈卿意裙摆上常用的那款香水——据说是用极北之地的冰鸢尾与吸血鬼族的夜露调制而成,甜腻里藏着淬毒的针,温柔地刺进人的骨髓。
乔祠坐在临窗的梨花木桌前整理预言卷轴,指尖划过一张记录着百年前狼族迁徙路线的羊皮纸。泛黄的纸页上,朱砂绘制的路线图蜿蜒如血,可她的心思却不在这上面,耳边反复回响着昨夜沈卿意在回廊里说的话,像魔咒般挥之不去。
那位总是穿着深红色丝绒长裙的贵族吸血鬼,身姿优雅地倚在雕花廊柱上,苍白的指尖把玩着一枚蓝宝石戒指,嘴角噙着一抹悲悯又诡异的笑。“乔祠小姐,”她的声音像浸过蜜的毒药,轻柔却致命,“你真以为朴灿烈对你的特别,是因为你本身吗?”
乔祠当时只当是反派的挑拨离间,攥紧了袖中的银匕首,转身就要走,却被沈卿意摊开的掌心钉在原地——那是一枚用月光石雕刻的小兔子吊坠,圆润的兔耳上还沾着细小的尘埃,细细的银链有些发黑,吊坠背面刻着一个模糊的“宥”字,笔画被摩挲得光滑。
“认得这个吗?”沈卿意将吊坠托在掌心,月光透过彩绘玻璃窗照在上面,折射出细碎的、像星星碎片般的光,“这是朴宥拉的遗物。那个和你一样,拥有吸血鬼与白女巫双生血脉的女孩,朴灿烈早逝的妹妹。”
乔祠的指尖猛地收紧,羊皮卷轴的边缘被捏出深深的褶皱,粗糙的纤维刺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朴宥拉……这个名字像一道被小心翼翼缝合的伤口,自从那个月光露台的夜晚,朴灿烈对她坦白往事起,就一直藏在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她记得他说起妹妹时,银眸里破碎的光,记得他声音里的哽咽,记得他说“她跟你一样,眼睛里有光”时,那份混杂着怀念与温柔的语气。
可沈卿意接下来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狠狠凿进那道尚未愈合的伤口。
“朴宥拉死在月光祭坛时,脖子上就戴着这个吊坠。”沈卿意的声音轻柔得像叹息,吐字却清晰得残忍,每一个字都像带了钩子,往乔祠的心上拉扯,“你以为朴灿烈为什么总在你失控时说‘别怕’?为什么会把她的旧物藏在密室里?因为你身上有她的影子啊——一样的双生血脉,一样让他产生保护欲的冲动。他对你的好,不过是把你当成了妹妹的替代品,乔祠。”
“你胡说!”乔祠当时的声音都在发颤,尾音里的底气却虚浮得像泡沫。她想反驳,想列出一百个证据证明朴灿烈对她的特别,可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些被忽略的细节:朴灿烈第一次在旧巷找到她时,目光落在她手腕吸血鬼印记上的失神;他送她的那把银匕首,样式古朴厚重,分明更适合男生握持;他偶尔看着她的侧脸,眼底闪过的、她读不懂的怀念与恍惚……
那些她曾小心翼翼珍藏、视作“独一无二”的瞬间,此刻在沈卿意的话语里,全都变成了“替代”的铁证,像一把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的信任。
“是不是胡说,你去朴灿烈的书房密室看看就知道了。”沈卿意将那枚月光石吊坠塞进她手里,指尖冰凉,像蛇的皮肤滑过她的掌心,“第三层书架,左转第三块松动的砖石后面。他藏了多少关于朴宥拉的东西,或许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
此刻,乔祠就站在朴灿烈的书房中央。这间她曾来过无数次的屋子,此刻却陌生得像从未踏足过的禁地。空气中弥漫着他常用的雪松香气,可这熟悉的味道却让她窒息。她的心跳得像要撞碎肋骨,胸腔里翻涌着恐惧与一丝连自己都唾弃的、想要求证的冲动。她从未想过要窥探他的秘密,可沈卿意的话像滋生的毒藤,缠绕着她的理智,勒得她喘不过气,逼得她不得不去撕开那层可能存在的、残酷的真相。
书房深处的橡木书架果然如沈卿意所说,第三层左转第三块砖石是松动的。乔祠的指尖在冰冷的石面上颤抖,用力一推,砖石应声而落,露出一个仅能容纳木盒的暗格。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陈旧的紫檀木盒,盒面上雕刻的缠枝莲纹已经磨损,露出底下浅黄的木质。
打开木盒的瞬间,乔祠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
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一堆属于小女孩的物件:一件洗得发白的白色连衣裙,领口绣着的小雏菊已经褪色,裙摆处还有一个细密的补丁;一本边角磨损的童话书,封面上画着会飞的女巫,书页间夹着干枯的三叶草;几张泛黄的画纸,上面是歪歪扭扭的蜡笔画——一个高个子男孩牵着一个穿白裙子的小女孩,背景是永夜殿的塔楼,天空上画着一个不成形的、圆滚滚的太阳;还有……一枚和她脖子上戴着的、朴灿烈送的银质吊坠一模一样的月光石项链,只是这枚的银链已经断了,接口处锈迹斑斑。
最底下压着一本日记,封皮是淡紫色的皮革,正是朴灿烈描述中,他妹妹那双像揉碎了晚霞的眼睛的颜色。乔祠颤抖着手翻开,稚嫩的字迹歪歪扭扭,墨水在纸上晕开,记录着一个早已逝去的小女孩的日常:
“今天哥哥教我用白魔法变小花,他说我变的比城堡里的园丁爷爷种的还好看。哥哥的手好大,握住我的时候一点都不冷。”
“月圆夜好可怕,身体里像有两只小怪兽在打架,头好疼。哥哥抱着我唱安眠曲,他的怀抱好暖和,像晒太阳的猫咪窝。”
“哥哥说等我长大了,就带去找会预言的姐姐,看看我以后能不能变成真正的白女巫,能不能控制住身体里的小怪兽。”
日记一页页翻过,记录着琐碎的温暖,直到最后一页戛然而止。那一页的字迹被泪水晕开,墨痕模糊,只剩下潦草的一句:“对不起,哥哥。”
乔祠的视线瞬间模糊了,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日记本的纸页上,晕开新的墨痕。她看着那件白色连衣裙,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穿白裙子时,朴灿烈站在廊下看了她很久,久到她以为自己穿错了衣服,他才低声说“很好看”,眼底却闪过一丝她当时没读懂的恍惚;她想起自己随口提过一句“兔子很可爱”,第二天窗台上就多了个玉雕的兔子摆件,神态和那枚月光石吊坠上的兔子如出一辙;她想起每个月圆夜,他总会守在她的房门外,说“怕你失控”,语气里的紧张,和日记里“抱着我唱安眠曲”的温柔,何其相似……
原来不是因为她是乔祠,不是因为她的预言能力,不是因为她这个人。
只是因为她像朴宥拉。
她像个卑劣的小偷,偷走了本该属于另一个女孩的温柔与怀念,还傻傻地以为自己得到了独一无二的偏爱。
“在看什么?”
熟悉的低沉嗓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刚从外面回来的沙哑。乔祠猛地合上日记本,像被当场抓包的罪人,身体僵硬得无法动弹。朴灿烈走进来,银眸在触及她手里的紫檀木盒时,瞳孔骤然收缩,周身的气压瞬间降了下来,连空气都仿佛凝固成冰。
“谁让你动这个的?”他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慌乱,甚至有些接近呵斥,大步上前就要去拿那个木盒。
乔祠却猛地后退一步,将木盒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着最后一点支撑自己的证据。积攒了一夜的委屈与心痛在此刻爆发,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划过脸颊,带来冰凉的触感。“这些都是朴宥拉的,对不对?”
朴灿烈的动作顿住了,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他看着她通红的眼眶,看着她怀里的木盒,嘴唇动了动,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像极寒的冬夜,冻结了所有语言。
“你接近我,保护我,是不是因为我和她一样,是双生血脉?”乔祠的声音哽咽着,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血沫的腥甜,“你说我眼睛里有光,其实是在说她,对不对?我只是她的替代品,是不是?”
“不是的,乔祠,你听我解释……”朴灿烈急切地上前一步,想要抓住她的手,想要解释那不是全部,想要告诉她后来的心动与在意都与宥拉无关,可他的语塞却让这份急切显得苍白无力。他向来不擅长表达感情,在这样激烈的质问面前,所有的辩解都像笨拙的掩饰。
乔祠看着他伸出的手,下意识地躲开,动作里的抗拒像一把刀刺进朴灿烈的心脏。她抬手扯下脖子上的银吊坠,那枚他送的、被她视若珍宝的信物,此刻在泪水的冲刷下,泛着冰冷的光。“那这个呢?”她举起吊坠,声音里的颤抖几乎要将它震碎,“这也是她的旧物改造的,对不对?朴灿烈,你看着我的时候,到底在看谁?”
朴灿烈看着她眼底的失望与破碎,看着那枚在她掌心晃动的吊坠,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确实因为宥拉的嘱托才开始关注乔祠,确实在她身上看到过妹妹的影子,可后来那些在图书馆为她挡下攻击的冲动,那些在她预言失控时守在身边的担忧,那些看到她与鹿晗说笑时的莫名酸涩,那些想要将她纳入羽翼之下的强烈欲望……全都是因为她是乔祠,独一无二的乔祠啊。
可他嘴笨,在她泪流满面的质问下,所有的真心话都堵在喉咙里,变成了无力的沉默。
乔祠看着他再次沉默,只当是默认。最后一丝希望的火苗彻底熄灭,心像被撕开一个大口子,凛冽的寒风呼啸着灌进去,将所有的温暖与信任都卷得一干二净。她深吸一口气,将紫檀木盒轻轻放在桌上,动作轻柔得像在放下一件易碎的珍宝,然后将那枚银吊坠放在木盒旁边,像是在归还所有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朴灿烈,”她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可颤抖的尾音却出卖了她压抑的痛苦,“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但我不是朴宥拉,也不想做任何人的替代品。”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就走,没有回头。白色的裙摆扫过门槛时,带起一阵风,吹得桌上的日记本哗啦啦作响,像在替那个早逝的女孩哭泣,又像在为这段刚萌芽就破碎的感情哀悼。
朴灿烈僵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银眸里的光一点点熄灭,像被狂风扑灭的烛火。他想去追,脚却像灌了铅,每挪动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烙铁上。喉咙里堵着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沙哑的、破碎的低唤:“乔祠……”
走廊拐角的阴影里,沈卿意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她看着乔祠失魂落魄地走出书房,单薄的肩膀微微耸动,嘴角勾起一抹得逞的冷笑。她轻轻抚摸着指尖的鸢尾花香囊,囊袋里的香料散发着甜腻的气息,眼底却闪过一丝狠厉的快意。朴灿烈,你当年夺走我爵位、将我驱逐出吸血鬼领地时的冷酷,我会一点一点,加倍讨回来——先从你最在意的人开始,敲碎你的软肋,让你尝尝什么叫锥心之痛。
乔祠走出永夜殿时,天刚蒙蒙亮。淡青色的晨雾笼罩着整片森林,像一层薄薄的纱,模糊了前路的方向。她没有目的地,只是机械地往前走着,脚下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嘲笑她的天真。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朴灿烈的沉默,回放着木盒里那些属于“朴宥拉”的证据,心口的疼痛越来越清晰,像有无数根针在同时扎刺。
她曾以为自己找到了归宿,找到了愿意接纳她双生血脉的人,找到了一份不必小心翼翼、可以坦然接受的偏爱。原来只是一场自作多情的误会,一场基于“替代”的温柔骗局。
口袋里的空白书硌着腰侧,是张艺兴送她的那本。乔祠停下脚步,摸出那本牛皮封面的书,指尖划过粗糙的封皮,轻轻翻开。里面依旧是一片空白,干净得让人心慌。或许她的宿命,本就该是孤独的。双生血脉带来的不是馈赠,而是被排斥的理由,是被当作替代品的根源。
远处传来狼族的嚎叫,带着野性的张扬与力量,穿透晨雾,清晰地传到耳边。乔祠抬头望去,晨雾中隐约有黑色的身影在林间移动,不知是巡逻的狼族卫兵,还是别有用心的敌人。她握紧了腰间的银匕首——那把朴灿烈送的、或许本是属于别人的刀。就算是替代品,这把刀的锋利是真的,它能保护自己,这就够了。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知道不能再回永夜殿。那个曾让她感受到温暖与安全的地方,此刻却成了最伤人的牢笼,每一寸空气里都弥漫着“替代”的讽刺气息。
身后,永夜殿的晨钟突然响起,悠长而沉闷,像一声沉重的叹息,回荡在山谷间,仿佛在为一场破碎的信任送行。最高的塔楼露台上,朴灿烈站在那里,黑袍被晨风吹得猎猎作响。他看着那个纤细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雾色中,银眸里第一次蓄满了泪水,冰冷的液体划过脸颊,带来灼烧般的痛感。
他知道,他弄丢了他的月光。
而这场由遗物引发的误会,像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横亘在他们之间,底下是猜忌与伤痛的深渊。暗世界的风越来越急,卷着远处森林的腥气,仿佛预示着,失去庇护的乔祠,即将迎来更汹涌、更残酷的风暴。而他,只能站在这座冰冷的城堡里,看着她走向未知的危险,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