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女巫神殿的藏书阁总弥漫着陈年纸张与冷松脂的气息，高耸的书架直抵穹顶，架上的古籍用青铜锁链串联着，锁链碰撞时发出细碎的声响，像百年前未散的叹息。江栀晚跪坐在铺着鹿皮的蒲团上，面前的矮案上摊开一卷泛黄的羊皮卷，边缘处焦黑的火燎痕迹格外刺眼——那是百年前那场大火留下的印记，也是她与边伯贤之间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她指尖抚过羊皮卷上“双生血脉”四个烫金古字，指腹能清晰摸到字迹边缘的凹凸，那是当年朴宥拉用银笔反复勾勒过的痕迹。卷首画着一株奇异的植物，一半是绽放的铃兰，一半是盛放的曼陀罗，根茎却紧紧缠绕在一起，像两种本不该共存的力量，偏偏生在了同一片土壤里。
“还在看这个？”一个带着几分戏谑的声音从阁门口传来，打破了藏书阁的寂静。边伯贤斜倚在雕花梨木门框上，黑色巫师袍的下摆沾着夜露，湿漉漉地洇出深色的痕迹，杖头镶嵌的黑曜石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光。他扬了扬手里卷着的纸卷，语气里带着惯有的漫不经心：“南苑在混沌泉周围布了‘噬灵阵’，专门针对双生血脉的灵力流动。你打算让乔祠硬闯？还是像当年对朴宥拉那样，再当一次旁观者？”
江栀晚握着羊皮卷的指尖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她没有抬头，声音清冷如碎冰撞击玉石：“这是白女巫的事，与你无关。”
“怎么无关？”边伯贤迈开长腿走进来，黑色长靴碾过地上散落的木屑，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他在她对面的蒲团上坐下，动作随意地将纸卷摊开在两人之间——那是用黑女巫的血墨绘制的阵法图，上面用朱砂细细标注着噬灵阵的七个破绽，墨迹还带着未干的潮气。“当年朴宥拉的事，你我都欠着债。现在乔祠的处境，跟她一模一样——被族群视为异类，被野心家当成棋子，连你这所谓的‘平衡守护者’，都在犹豫要不要伸出援手。”
“朴宥拉”三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撬开了江栀晚尘封百年的记忆闸门。
她想起百年前那个雪夜，朴宥拉穿着一身鲜红的吸血鬼礼服，跪在神殿门前求她庇护。那时的朴宥拉还是个刚觉醒血脉的少女，眼底的惶恐像迷路的幼兽，手里紧紧攥着半朵被冻蔫的铃兰——那是边伯贤亲手种的，说要送给“能让暗世界真正平衡的人”。
可那时的江栀晚刚接任白女巫首领，满脑子都是历代典籍里“纯粹即平衡”的教条。她看着朴宥拉身上同时流淌的吸血鬼与预言家血脉，只觉得那是“混乱的根源”。当南苑煽动各族要“净化”这个双生血脉时，她选择了沉默；当边伯贤背着受伤的朴宥拉撞开神殿大门时，她亲手布下了“净化结界”，将他们挡在门外，任由结界外传来少女绝望的哭喊。
后来，朴宥拉死在了族群冲突的乱箭下，边伯贤一夜之间烧掉了自己所有的白女巫学徒袍，转身投入了黑女巫阵营。而她，则将这卷记载双生血脉的羊皮卷锁进藏书阁最深处，用一场大火烧去了所有关于“平衡”的注解，只留下那句冰冷的“异类当诛”。
“我那时……”江栀晚的声音微微发颤，烛火在她眼底投下跳动的阴影，将她苍白的侧脸切割得明暗交错，“我以为平衡就是剔除所有‘不同’，以为只有让每种力量固守其域，才能守住暗世界的秩序。我甚至觉得，朴宥拉的死，是‘必要的牺牲’。”她顿了顿，指尖抚过羊皮卷上那株铃兰曼陀罗共生体，声音低得像耳语，“直到看到乔祠，看到她在空白书里预见的未来，我才明白，当年我亲手毁掉的，不仅是一个少女的性命，更是暗世界唯一的生机。”
边伯贤看着她颤抖的睫毛，突然低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嘲讽，只有一种沉淀了百年的释然，像积雪从松枝上簌簌滑落：“你以为我转投黑女巫，是为了跟你作对？”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水晶瓶，瓶中封存着一枚铃兰干花，花瓣早已褪成浅黄，却依旧保持着绽放的姿态，边缘处还能看到细微的齿痕——那是朴宥拉临死前咬过的痕迹。“当年朴宥拉总说，白女巫的铃兰太干净，少了点烟火气；黑女巫的曼陀罗太妖异，缺了点暖意。她说要是能让它们开在同一片土地上，说不定会更好看。”
江栀晚猛地抬头，眼眶泛起一层水汽。这枚铃兰，是朴宥拉被处决前塞进边伯贤手里的，而她曾亲手将神殿花园里所有铃兰连根拔起，只因它们“沾染了黑女巫的气息”。
“南苑就是算准了你这层愧疚。”边伯贤将水晶瓶放在羊皮卷上，指尖轻轻敲了敲噬灵阵图上的一个红点，“她知道你不敢再对乔祠袖手旁观，所以才敢在噬灵阵里留了个白魔法才能破解的破绽——她在逼你打破自己坚守了百年的‘规矩’。”他抬眼看向江栀晚，黑曜石般的眸子里映着烛火，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柔，“但你比当年聪明了。你让鹿姎的噬魔藤参与防御，那孩子的藤蔓里既有植物的纯粹生机，又能吞噬黑暗能量，像极了当年朴宥拉说的共生体；你默许鹿晗留在乔祠身边，他的治愈术里掺着吴世勋的攻击灵力，双生异能本就是‘不同共存’的证明；甚至……你没再阻止我靠近神殿。”
江栀晚望着他，这个总用玩世不恭掩饰真心的男人，其实从未真正离开过。他用“对立”做铠甲，替她挡了南苑百年的明枪暗箭；他收集所有关于双生血脉的资料，在古籍的空白处补满注解，只为有一天能推翻她当年的错误论断；他甚至记得朴宥拉随口说的每一句话，把那枚铃兰干花珍藏了百年。
“当年我错了。”江栀晚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平衡不是抹杀不同，是让白与黑、光与影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就像朴宥拉说的，铃兰和曼陀罗，可以开在同一片土地上。”
边伯贤看着她眼底终于卸下的冰封，突然笑了。那笑容驱散了他眉宇间常年的疏离，像初春解冻的溪流，带着暖意漫过眼底的沟壑：“现在改，还不晚。”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她鬓角的一缕银发，动作带着小心翼翼的珍视，仿佛触碰的是易碎的琉璃。“等解决了南苑，我们去朴宥拉的故乡看看吧。”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听说那里的山谷里，每年春天都会开满铃兰，风一吹，能香到十里外的黑女巫营地。”
江栀晚没有躲开，任由他微凉的指尖划过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她拿起那卷羊皮卷，指尖凝聚起柔和的白光，轻轻拂过卷首那句“异类当诛”，随着灵力流动，字迹渐渐隐去，露出背面边伯贤补写的注解——字迹比百年前成熟了许多，笔锋却依旧带着当年的温润，只是多了几分坚定。
“噬灵阵的七个阵眼，左三右四。”她翻开新的一页，提笔蘸了朱砂，在阵法图上画出两道交错的光轨，“左三需要黑魔法的反噬咒引爆能量，右四要用白魔法的净化咒疏导灵力，两者必须同时发动，差一秒都会功亏一篑。”她抬眼看向边伯贤，眼底的冰霜彻底融化，“你负责左边，我去右边。”
边伯贤挑眉，故意凑近了些，呼吸带着淡淡的曼陀罗香气，拂过她的耳畔：“江首领这是……要与我并肩作战？不怕被族里的老顽固说你‘勾结黑女巫’，把百年清誉都毁了？”
江栀晚侧过脸，月光从雕花窗棂漏进来，落在她嘴角，竟难得地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像冰封的湖面裂开一道细缝，透出底下流动的暖意：“反正已经错了百年，不在乎多这一次‘离经叛道’。”
烛火突然“噼啪”一声爆亮，将两人的影子投在身后的书架上，紧紧依偎在一起，像两株终于缠绕生长的植物。藏书阁外的月光穿过彩绘玻璃，在那枚铃兰干花上洒下一片斑驳的光斑，仿佛有细碎的光点从干瘪的花瓣里渗出，像迟到了百年的原谅，又像新生的希望。
或许有些错误需要用漫长的时间来修正，有些心结需要用一生来解开，但只要愿意转身，总能在岔路口遇见那个等了许久的人。就像铃兰与曼陀罗，终于等到了同一片可以自由生长的春天。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