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逢春从前最讨厌下雨。
雨丝湿冷,沾衣即透,她身子骨弱,稍一受寒便要咳嗽半月。但如今,她却连讨厌的资格都没有了——贺家倒了,她不再是那个娇气的大小姐。
“小姐,该喝药了。”
只影的声音依旧低沉恭敬,仿佛什么都没变。可贺逢春知道,一切都变了。
她乖顺地接过药碗,指尖刻意在他手背上轻轻蹭过,抬眸时眼尾微红,像只讨巧的猫儿。只影却只是垂着眼,神色未动,仿佛那点触碰不过是风拂过。
贺逢春心里发涩,却还是仰着脸冲他笑:“只影,苦。”
从前她这样撒娇,他便会从袖中摸出一颗蜜饯,或是低声哄她一句。可如今,他只沉默地递来一杯清水,道:“属下还有事,小姐慢用。”
她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指尖掐进掌心。
只影被认回燕家那日,贺逢春躲在廊柱后,看着满堂华服的宾客向他行礼,称他“小侯爷”。她这才知道,他本名燕淮,是当年被政敌所害的燕家遗孤,如今家族平反,他自然要回去承袭爵位。
而她呢?一个罪臣之女,本该被流放或处死,是他偷偷将她藏在了府里。
窗外雨打芭蕉的声音渐渐停了,贺逢春蜷缩在锦被里,又梦见了贺府的海棠院。
那是她十二岁的生辰,整个贺府为了她一句"想看夜海棠",父亲命人在庭院里挂满琉璃灯。三百六十五盏明灯照得夜如白昼,哥哥特意从西域带回的珍品海棠在灯下灼灼绽放。母亲笑着往她发间簪花时,只影就静默地站在三步之外,腰间新佩的玄铁令随着她的笑声轻轻晃动——他是哥哥花了千金从黑市买来的顶尖暗卫,专程来护她周全。
"我们逢春啊..."父亲摸着她的头感叹,"就是要天上的星星,为父也得给你摘下来。"
她当时怎么回答的?好像是撅着嘴指向只影:"那我要他给我当马骑!"
满堂哄笑中,那个总是沉默的少年已经单膝跪地,将脊背挺成一块平稳的木板。她咯咯笑着趴上去时,闻到他衣领上淡淡的沉水香。
"小姐。"他背着她走过九曲回廊,声音比月色还轻,"抓紧。"
那夜的琉璃光晕里,她伏在他背上数星星,丝毫不知这个沉默的少年为她挡下了多少暗箭。直到某日偶然推开偏院的门,才看见他正往血肉模糊的肩上撒金疮药——前日她闹着要去逛灯会,归途遭遇的"意外"远比哥哥告诉她的凶险。
"疼不疼?"她吓得直哭。
只影迅速披好外衫,从怀里掏出个完好无损的糖人:"小姐要的兔子。"
后来她变得很乖,再不敢任性妄为。可只影反而常常变着法哄她开心,春日的纸鸢,夏夜的冰盏,秋分的茱萸香囊...每一样都恰好合她心意。有次她随口夸了句郡主头上的蝴蝶簪,第二日妆台上就出现了更精巧的一支——琉璃翅膀上用金丝缀着细小的铃铛,走动时像真的蝴蝶振翅。
"哪来的?"她惊喜地问。
只影垂着眼睫为她绾发:"属下...捡的。"
她很久之后才从马夫那里听说,那夜只影独闯黑市赌坊,连赢十二局骨牌,最后用赢来的钱和左手腕上一道疤,换回了这支前朝贡品。
贺逢春猛地睁开眼。
窗外还在下雨,淅淅沥沥的,潮气渗进骨髓。她蜷在榻上咳嗽了两声,下意识往身旁摸,却只碰到冰凉的锦褥。
没有蜜饯,没有糖人,也没有那个总会及时把暖炉塞进她被窝的人。
她盯着帐顶的缠枝纹,突然想起抄家前夜。那晚也是下雨,只影浑身是血地闯进她闺房,二话不说就把她背起来。她吓得直哭,指甲掐进他肩膀里,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别怕。"他当时说,"我在。"
就这两个字,让她在颠沛流离的逃亡路上都没松开过他的衣角。
可现在呢?贺逢春把脸埋进掌心。现在她连他的衣角都不敢碰了。
这已经是第七日不见只影了。贺逢春忽然想起三日前偷听到的对话——老管家说燕家正在筹备婚事,对方是镇北将军的嫡女。
"侯爷每日寅时就出门..."
"...聘礼都备了三十六抬..."
她当时竟还傻傻地想,也许他是去查贺家的案子,毕竟他曾说过要还她父兄清白。
可现在呢?贺逢春望着铜镜里消瘦的自己,突然笑出了声。镜中人发间还簪着那只蝴蝶簪,像个自欺欺人的笑话。
"既然要娶别人..."她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喃喃,"当初何必拼命带我走?既然带我走了,为什么不见我,我只有你了,若是成婚后把我赶出去我该去哪..."
窗外的雨更急了。贺逢春摘下簪子放在妆台上,转身时碰倒了药碗。褐色的药汁漫过那只簪子,给往事蒙上一层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