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被某种清冽的香气中和了,不刺鼻,反而带着点冷感的温柔,像冬日里隔着玻璃窗透进来的阳光,看着暖,伸手去碰却仍是凉的。
苏屿尘几乎是被母亲林婉强行塞进这扇门的。背后的手离开时,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仿佛那点短暂的触碰都带着灼人的温度。厚重的黑色长袖卫衣罩住了他纤细的手腕,袖口被他自己用力拽着,几乎要绞出褶皱。下身是同样深色的长裤,布料挺括,却掩不住他双腿轻微的颤抖。
脸上的口罩勒得有些紧,呼吸在棉质面料后形成小小的白雾,又很快散去。他不敢抬头,视线死死钉在自己磨得有些发白的帆布鞋鞋尖上,仿佛那上面有什么绝世秘籍。
诊室很安静,只有中央空调运行时细微的嗡鸣。空气里弥漫的就是那种清冽的香气,后来他才知道,那叫雪松香。
“请坐。”
一个男人的声音,不高,语调平稳,像温水缓缓流过鹅卵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至少,对别人可能是这样。
但对苏屿尘来说,这简单的两个字却像投入冰湖的石子,瞬间在他早已紧绷的神经上敲出一圈圈战栗的涟漪。他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脚尖在原地碾了碾,像是被钉住了一样,挪不动分毫。
“不用紧张,”那个声音又响起,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这里很安全。”
安全?苏屿尘在心里无声地反驳。这个世界上,哪里有真正安全的地方呢?所有的地方,所有的人,都像随时会爆炸的炸弹,而他这副样子,大概一碰就碎。
他能感觉到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不重,却像带着实质的重量,让他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想逃,立刻,马上,逃回自己那个只有一张床、一盏灯、四面墙壁的房间里去。那里虽然阴暗,却不会有任何人看到他这副“面目可憎”的模样。
“小尘?”林婉的声音在门外带着担忧响起,却没敢进来。
就是这一声担忧,像无形的线,拽住了苏屿尘想要逃窜的脚步。他不能再让妈妈红着眼眶了,不能再让她夜里偷偷叹气了。
他深吸一口气,口罩随着他的动作微微起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像是提线木偶一样,僵硬地转过身,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慢吞吞地挪到那张看起来很柔软的单人沙发边,然后小心翼翼地坐下——只坐了沙发边缘的一个小角,背脊挺得笔直,双手紧张地绞在膝盖上。
从头到尾,他的头都埋得低低的,浓密的刘海遮住了眉眼,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陆珩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姿态放松,指尖搭在桌面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轻响。
他在观察。
像观察一件稀世珍宝,又像评估一只落入陷阱的猎物。
眼前的少年,比资料里写的还要……符合他的期待。
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穿着与盛夏格格不入的厚重衣物,将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风,像是在进行一场绝望的自我保护。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明显的瑟缩和抗拒,连坐在那里,都像是随时准备弹起来逃跑。
尤其是那双手,手指修长,却因为用力绞在一起而泛白,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陆珩的视线落在他微微颤抖的肩膀上,又缓缓移到他被口罩遮住的脸。想象着口罩之下,会是怎样一张苍白、脆弱,或许还带着些许惊恐的面容。
心脏深处,某个沉寂了许久的角落,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然后迅速蔓延开一种奇异的、近乎滚烫的渴望。
就像沙漠中跋涉许久的旅人终于看到了绿洲,收藏家在一堆废品里发现了蒙尘的绝世古董。
他等了太久了。
那些来来往往的患者,有的歇斯底里,有的故作深沉,有的脆弱却带着刺……没有一个,能像眼前这个少年一样,干净得只剩下纯粹的胆怯和易碎感,像一株在阴暗角落里悄悄生长的菟丝子,脆弱,依赖,只需要一点点阳光和养分,就能轻易地缠绕上,再也分不开。
完美的藏品。
陆珩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浅的弧度,温和无害,眼尾微微上挑,带着恰到好处的耐心和善意,像春风拂过湖面,漾起温柔的涟漪。
“我叫陆珩,是你的心理医生。”他再次开口,声音放得更轻了些,“你叫苏屿尘,对吗?”
苏屿尘的身体猛地一僵,像是被突然叫到名字的惊弓之鸟。他埋着头,过了好几秒,才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
连声音都吝啬给予吗?
陆珩眼底的暗潮翻涌,面上却愈发温和。他停下了指尖的敲击,身体微微前倾,摆出倾听的姿态:“我知道你现在可能很不舒服,很紧张。没关系,我们不用急着说什么。如果你不想说话,也可以不说。”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苏屿尘紧紧攥着卫衣袖口的手上:“你可以先试着放松一点,比如……深呼吸?”
苏屿尘没有反应,像是没听到。他的全部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如何缩小自己的存在感上,恨不得能当场变成一粒尘埃,钻进地板的缝隙里。
陆珩也不催促,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眼神专注,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耐心。
诊室里再次陷入寂静,只有那若有似无的雪松香在空气中弥漫。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十几分钟,苏屿尘紧绷的肩膀,似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松动。
他好像……没有感觉到预想中的审视和厌恶。
这个叫陆珩的医生,声音很好听,语气也很平静,没有那种让他害怕的、探究的锐利。还有这房间里的味道,虽然陌生,却并不让人反感,反而奇异地压下了一些他心头的焦躁。
当然,也仅仅是一丝而已。
当陆珩再次开口时,他问的不是“你为什么会这样”,也不是“你感觉哪里不舒服”,而是一个极其琐碎的问题:“外面很热吧?穿这么多,会不会难受?”
苏屿尘的身体又是一紧。
这个问题像针一样,刺中了他敏感的神经。
热吗?
热。汗水早就浸湿了后背的衣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很不舒服。
但他不能脱。
一旦脱了,那些裸露在外的皮肤,就会被人看见。他觉得自己的皮肤是丑陋的,带着一种病态的苍白,见不得光。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只配待在阴暗的角落里。
他用力地摇了摇头,幅度很小,几乎难以察觉。
陆珩看着他细微的动作,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却也更暗了些。
真是……可爱啊。
这种小心翼翼的防备,这种不堪一击的脆弱,都让他心底的那股黑暗的欲望,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
他想撕开他身上厚重的伪装,看看那底下到底是怎样的风景。
他想打碎他所有的防备,让他只能依赖自己。
他想把这株怯生生的菟丝子,连根拔起,种在只属于他的花园里,让他只能缠绕着自己生长,再也无法离开。
“没关系。”陆珩的声音依旧温和,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如果你觉得这样舒服,那就这样待着。我们还有很多时间,不用急。”
很多时间。
这四个字,像一句温柔的承诺,又像一个隐晦的宣告。
苏屿尘没有听懂其中潜藏的深意,他只是因为这“不用急”三个字,稍微松了口气。他能感觉到,自己紧绷的神经,似乎又放松了那么一丝丝。
也许……也许这里真的没有那么可怕?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不能掉以轻心。
所有人都只是暂时的容忍,一旦他们看到了真正的自己,就会厌恶,就会离开。妈妈是因为爱他,才会忍受他,但别人不会。
他抬起头,想要说声“谢谢”,或者至少表示自己听到了。
但视线不经意间对上了陆珩的眼睛。
那是一双很好看的眼睛,瞳孔的颜色很深,像蕴藏着深潭,此刻正带着浅浅的笑意看着他。
仅仅一秒。
不,甚至不到一秒。
苏屿尘就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低下头,心脏狂跳不止,脸颊瞬间涨得通红,连带着耳朵尖都热了起来。他的嘴唇哆嗦着,刚才想出口的话,被吓得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身体抖得像筛糠,比刚才进门时还要厉害。
完了。
他又搞砸了。
他怎么能抬头看医生呢?医生会不会觉得他很没礼貌?会不会觉得他很奇怪?会不会已经开始厌烦他了?
一连串的负面想法像潮水一样涌入他的脑海,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陆珩将他所有的反应都尽收眼底。
那瞬间的对视,少年眼底一闪而过的惊恐和慌乱,像受惊的小鹿,让他心头那点奇异的渴望再次被点燃。
他看到了他极力掩饰的自卑,看到了他深入骨髓的不安,看到了他像蜗牛一样,急于缩回自己硬壳里的慌张。
真好。
这样的反应,完美得超乎他的想象。
他知道,自己已经找到了那个“合适”的人。
那个可以让他名正言顺地圈养、独占,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猎物。
陆珩垂下眼眸,掩去眼底翻涌的、浓稠的黑暗和势在必得的占有欲。再抬眼时,又恢复了那副温和耐心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个内心掀起惊涛骇浪的人不是他。
他放缓了语速,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苏屿尘,我们下周见,好吗?”
苏屿尘埋着头,过了好一会儿,才用细若蚊蚋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好。”
这声音很小,很轻,却像羽毛一样,轻轻搔刮过陆珩的心尖。
陆珩笑了。
眼底深处,是猎人锁定猎物时,那志在必得的冰冷笑意。
游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