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虚的雪,下了整整三日。
灵汐裹紧了身上洗得发白的灰布道袍,鼻尖冻得通红,却还是踮着脚往仙法堂的方向望。檐角的冰棱垂得老长,折射着穿云而过的天光,晃得她眼睛发疼——可她不敢移开视线,只因那玄色身影,就立在堂前的白玉阶上。
墨渊上神今日穿了件暗纹云袖的常服,乌发用一根墨玉簪束着,侧脸的线条冷硬如刻,却在望向云海时,眸底漾开一层极淡的柔光。他刚从九重天议事归来,周身还带着金銮殿的肃杀之气,可落在昆仑虚的雪地里,倒像是把天地间的清冷都拢成了他衣袍上的褶皱。
“十六师弟,又在偷看师父?”
身后突然传来调笑,灵汐吓了一跳,转身撞进司音促狭的目光里。她慌忙摆手,耳尖却比鼻尖更红:“没、没有,我就是看雪停了没。”
司音是昆仑虚唯一的女弟子,性子跳脱,最会捉弄人。她挑眉晃了晃手里的酒葫芦:“雪停不停,关你在这儿冻成冰棍儿什么事?再说了,师父刚回来,你不去请安,倒在这儿数冰棱——”
话没说完,就见叠风大师兄从堂内走出,沉声斥道:“司音,又偷带酒进山门?”
司音吐了吐舌头,慌忙把葫芦往身后藏,拉着灵汐就跑:“大师兄偏心!灵汐也在这儿偷懒!”
灵汐被她拽得踉跄,回头时正撞见墨渊抬眸看来。他的目光掠过她冻得发紫的指尖,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转向叠风:“把库房里那件玄狐裘取来,给十六弟子送去。”
声音不高,却像落雪砸在松枝上,清晰地传到灵汐耳中。她猛地顿住脚,司音还在往前拽,她却像被钉在原地,望着那玄色身影消失在堂门后,心跳得比打更鼓还响。
“发什么呆?”司音回头戳她额头,“师父叫人给你送狐裘呢!啧啧,咱们上神什么时候对哪个弟子这么上心过?”
灵汐脸颊发烫,挣开她的手往自己的小院跑,嘴里胡乱应着:“大师兄记错了吧,我、我不冷……”
可跑远了,她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仙法堂前的白玉阶上,积雪被日头晒得微微发亮,那道身影再也没出现,可她总觉得,有目光落在自己背上,暖得像春日融雪。
她来昆仑虚已有三年。
三年前,她还是青丘那个连化形都不稳的九尾狐幺女。那日折颜上神来青丘赴宴,见她额间有颗朱砂痣,掐指一算却面色凝重,只说她命数奇特,留在青丘恐有劫难,便劝她来昆仑虚拜师。
她还记得初见墨渊的情景。他坐在殿上,玄衣垂落如墨,周身仙气凛然,吓得她差点现了原形。他问她为何拜师,她慌得舌头打结,只说:“想、想变得厉害,能护住自己。”
满殿弟子都笑了,唯有他没笑,只淡淡道:“昆仑虚不收贪生怕死之辈。”
她急得眼泪直掉,脱口而出:“不是怕死!是怕……怕以后遇到想护的人,却没本事护着。”
话音落,殿内鸦雀无声。她抬眼,正撞见他眸底一闪而过的诧异,随即他颔首:“便留下吧,赐名灵汐,位列十六。”
这三年,她资质不算出众,甚至比旁的弟子迟钝些。司音练一个月就能掌握的御剑术,她得磕磕绊绊练上三个月,还总在御剑时摔下来。每次被罚抄《清心诀》,都是墨渊亲自盯着。
他从不疾言厉色,只是坐在案前批阅卷宗,偶尔抬眼看看她。烛火映着他的侧脸,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影,她握着笔的手就会发颤,字也写得歪歪扭扭。
有一次,她实在困得厉害,趴在案上睡着了,醒来时身上盖着他的外袍,带着淡淡的松木香。案上的卷宗旁,放着一杯温好的清茶,杯底压着张纸条,是他苍劲的字迹:“心不静,则剑不稳。”
她把那张纸条折成小方块,藏在贴身的香囊里,日夜都带着。
如今那件玄狐裘送来时,灵汐正在院子里劈柴。昆仑虚的弟子不论出身,都要做些杂役,她力气小,劈一根柴要费半天劲,手被磨得通红。
叠风把裘衣递给她,语气比往常温和些:“师父说你体质偏寒,这件裘衣能聚灵力,贴身穿着吧。”
玄狐裘是用上好的玄狐尾毛织成,摸上去暖融融的,还带着淡淡的灵力波动。灵汐捧着它,指尖都在发颤,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多谢大师兄,也替我谢过上神。”
叠风看她小心翼翼的样子,忍不住叹了口气:“灵汐,你是个好姑娘,但师父他……”他欲言又止,最终只道,“好好修炼,莫要想太多。”
灵汐低下头,嗯了一声,心里却像被雪水浸过,又凉又涩。
她怎会不知?他是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战神,是四海八荒敬仰的墨渊上神,而她,不过是青丘一只不起眼的小狐狸,连给他端茶送水都觉得是僭越。
可喜欢这种事,哪是想停就能停的?
就像此刻,她穿着那件玄狐裘,坐在窗前看雪,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松木香,恍惚间竟觉得,他离自己很近。
暮色四合时,司音突然闯进来,神色慌张:“灵汐,不好了!翼族使者来了,就在大殿上,说要跟师父讨个人!”
灵汐心里咯噔一下,起身就往外跑。翼族与神族素来不和,擎苍更是野心勃勃,这时候派使者来,定没好事。
她赶到大殿外时,正听见殿内传来争执声。翼族使者的声音尖利刺耳:“上神何必护着一个小仙?不过是我族殿下看中的侍女,还请上神交出来,免得伤了两族和气!”
墨渊的声音冷得像冰:“昆仑虚的弟子,何时成了你们可以随意讨要的侍女?”
“哦?难道上神要为了一个无名小卒,与我翼族为敌?”
灵汐听得心头火起,正要闯进去,却被叠风拉住。他摇了摇头,示意她别冲动。
殿内沉默了片刻,随即响起墨渊淡漠的声音:“昆仑虚虽不愿启战,但也不惧战。你回去告诉擎苍,想动我昆仑虚的人,先问过我手中的轩辕剑。”
话音落,殿门“吱呀”一声开了,翼族使者脸色铁青地走出来,狠狠瞪了眼守在门外的灵汐,拂袖而去。
灵汐愣在原地,司音凑到她耳边:“听说翼族二皇子看中了咱们后山烧火的一个小仙娥,硬说是他们族里跑出来的侍女,这不就来要人了吗?”
灵汐望着殿内那道玄色身影,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他总是这样,看似冷漠疏离,却把每个弟子都护得好好的。
正出神时,墨渊走了出来,目光扫过她,淡淡道:“进来。”
灵汐慌忙跟上,殿内只剩他们两人。烛火摇曳,映得他眸色深沉。
“今日罚你抄的《静心诀》,抄完了?”他问。
灵汐脸一红,低下头:“还、还差三遍。”
他走到案前,拿起她之前抄的本子翻看,指尖划过她歪歪扭扭的字迹,忽然道:“明日卯时,来我书房。”
灵汐猛地抬头:“是为了……”
“教你练剑。”他打断她,语气听不出情绪,“你的剑法太弱,若真遇上翼族刺客,如何自保?”
灵汐的心跳又开始不受控制,连忙屈膝行礼:“谢上神。”
他“嗯”了一声,挥手让她退下。
走出大殿时,雪又开始下了,纷纷扬扬落在玄狐裘上,瞬间就化了。灵汐摸了摸身上的裘衣,暖意从肌肤一直渗到心底。
她知道,自己这点心思,或许在他眼里根本不值一提。他教她练剑,或许只是出于师父对弟子的责任,就像他护着那个小仙娥一样。
可那又怎样呢?
能这样远远看着他,能偶尔得到他一句指点,能穿着他送的裘衣熬过昆仑虚的寒冬,于她而言,已是奢望中的奢望。
回到小院时,她借着月光,一笔一划地抄起《静心诀》。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清晰的字迹,也刻下那句在心底藏了千百遍的话——
墨渊,遇见你,真好。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仿佛要将整个昆仑虚都埋进一片纯白里。而灵汐不知道的是,她抄书的身影,透过窗棂,落在了远处书房的烛火中。
墨渊放下手中的卷宗,望着那抹小小的身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砚台。案上放着一枚刚剖出的暖玉,温润的光映着他深邃的眼眸,良久,他才低声叹了口气,将暖玉收入袖中。
有些心思,藏得再深,也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泄露一丝痕迹。就像这昆仑虚的雪,看似冰冷,却总能在某个角落,悄悄积蓄着融化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