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结束后的第七天。
灵堂撤了,挽联烧了,最后一批吊唁的亲戚带着叹惋离开,防盗门关上时发出沉闷的响声。
温虞坐在沙发正中央,背脊挺得笔直。
目光盯着对面那张深棕色单人沙发上。
以前李听松总爱在这儿窝着,早上看报,晚上看电视,膝盖上搭着那条深蓝色的针织毯。
她会端着两杯热茶走过去,先抽走他手里的报纸往茶几上一放,再把温热的玻璃杯塞进他掌心。
李听松每次都笑着叹气,眼角的皱纹堆起来,声音里裹着点无奈的纵容。
“又来抢我的精神食粮。”
现在那张沙发空着,而搭在扶手上的薄毯里面的余温早已消散殆尽,再也等不到那个会把它往膝盖上拢的人。
李月婵端着果盘从厨房走出来。
小姑娘眼睛还肿着,眼下是青黑色的,见温虞一动不动,犹豫了很久才走过去,把一块削得干干净净的苹果递到温虞面前。
“妈妈,吃点东西吧。”
视线没动,依旧落在那张空沙发上。
过了几秒,温虞抬手,不是去接苹果,而是猛地一挥,带着股狠劲。
“啪嗒。”
苹果从李月婵手里脱落,砸在地板上,在地板上滚了两圈,停在茶几脚边。
李月婵吓得往后缩了缩,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蹲下身去捡那个苹果。
指尖碰到果皮时,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地板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温虞还是没有看李月婵。
李月婵捡起地上的苹果,看见母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悲伤,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之前那点挥之不去的怔忡,只有一片死寂的漠然。
“滚出去。”
温虞开口,没有任何起伏。
以前她不是这样的,眼角总是带着笑,说话时尾音会轻轻扬起来,连责备李听松抽烟时,语气里都裹着藏不住的软。
李月婵慢慢站起身,把手里的苹果扔进垃圾桶,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出客厅,关门时特意放轻了力气。
……
高一。
秋天来得猝不及防,晚自习结束时,风裹着碎雨斜斜打在脸上,已经有了刺人的凉意。
李月婵把校服外套的拉链拉到顶,还是挡不住那股往骨头缝里钻的凉意,一路小跑着钻进楼道。
楼道里的声控灯接触不良,她跺了两下脚,昏黄的光晕在头顶晃了晃,才勉强照亮几级台阶。
推开家门时,客厅只亮着盏落地灯。
暖黄的光圈拢在沙发周围,圈外是沉沉的暗。
温虞坐在沙发正中央,膝盖上搭着条浅灰薄毯,毯子上摊着笔记本电脑,银白的屏幕光映在她脸上。
她的手指很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此刻正悬在键盘上飞快跳跃,敲出的声响在安静的屋里格外清晰。
李月婵换鞋的动静不算小,可沙发上的人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给我杯热水。”
温虞的声音隔着键盘声传来,平平的,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好的,妈妈。”
李月婵把书包往玄关的柜子上一放,转身进了厨房。
电热水壶里的水是下午烧的,温在底座上,她倒了半杯,又掺了点凉白开,用指尖碰了碰杯壁。
温的,刚好能喝。
她端着水杯走到沙发前递过去。
温虞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伸手去接。
“嘶——”
温虞只抿了一小口,眉头就猛地蹙起来,像是被烫得厉害。
“死丫头,你是要烫死我吗?”
话音还没落地,笔记本电脑被合上,扔在沙发另一侧,而手里的玻璃杯重重地磕在茶几上,杯底与玻璃桌面相撞,迸出清脆的声音。
下一秒,李月婵的手腕就被一股大力攥住,指节掐进她的皮肉里,疼得她倒吸一口气。
其实水真的不烫,温虞自己也清楚。
可她看着李月婵垂着眼帘、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就觉得心里那团憋了很久的火再也压不住。
凭什么?
凭什么她被困在这片黑暗里日夜煎熬,对着空荡荡的房间想那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而这个害死李听松的罪魁祸首,却还能这样平静?
李月婵正对上温虞骤然抬起的脸。
那双曾经总含着笑意的眼睛,此刻像结了冰的湖面,没有任何波澜,只有深不见底的冷。
然后,巴掌就落了下来。
“啪——”
声音在客厅里显得格外响。
李月婵被打得猛地偏过头,左脸颊瞬间烧了起来。
不是那种慢慢渗透的热,是带着麻意的灼痛,像有团火贴着皮肤烧,连带着耳朵里都嗡嗡作响。
手腕还被攥着,温虞的力气大得吓人,仿佛要把她的骨头捏碎。
“是你把这个家害成这样的!”她就那么盯着李月婵,从嘴里吐出的每个字都透着冰冷,“你怎么还好意思活在这个世上?!”
落地灯的光刚好打在温虞脸上,把她眼底翻涌的东西照得一清二楚。
那是一种纯粹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憎恶,像在看一个毁掉她所有幸福的仇人,恨不得挫骨扬灰。
父亲去世后的这些日子,温虞总是沉默。
她会坐在沙发上,对着窗外发呆,眼神空茫得像蒙着层灰,一天都不说一句话。
李月婵以为那是悲伤,是还没从失去丈夫的打击里缓过来。
她甚至偷偷在网上搜了食谱,学着煮最简单的阳春面,想让母亲能轻松一点,不用再为晚饭费心。
她以为只要自己乖一点,再懂事一点,母亲总会好起来的。
李月婵想替自己解释,想说对不起她会努力补偿,想问问妈妈是不是还在生她的气。
可最终,只从喉咙里挤出来细碎的,带着哭腔的抽气声。
她忽然想起很小的时候,自己笨手笨脚总扎不好辫子,温虞会搬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
母亲的手指穿过她的头发,轻轻拢起,编出整齐的麻花辫,发尾系上粉色的蝴蝶结。
想起自己七岁那年发烧,夜里烧得迷迷糊糊,总感觉到额头上有片凉意。
后来才知道,母亲整夜没睡,每隔十分钟就换一次凉毛巾,毛巾拧得半干,带着她手心的温度。
可眼前这个人……不是了。
那个会笑着揉她头发的母亲,那个会把剥好的橘子一瓣瓣塞进她嘴里的母亲,好像真的随着父亲被埋进了那片冰冷的墓地。
似是过了很久,久到李月婵觉得脸颊的灼痛都开始麻木,她听见温虞用一种近乎呢喃的声音开口。
那声音很轻,却像淬了毒的匕首,慢悠悠地,一寸寸刺进她的心脏。
“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
李月婵站在原地,浑身都在发抖。
不是因为客厅里的凉意,也不是因为脸颊还在隐隐作痛,而是因为那句轻飘飘的话。
它像一把钝刀,慢悠悠地剖开了她的五脏六腑,让那些原本就藏不住的悲伤、愧疚、恐惧,一下子全涌了出来,带着血腥味,灌满了她的四肢百骸。
落地灯的光晕依旧暖黄,可李月婵觉得,自己好像被扔进了那个飘着雪的十字路口,冷得连骨头都在打颤。
……
从那天起,辱骂和殴打成了这个家里新的日常,像一日三餐般准时,却又比窗外的天气更难预测。
温虞会因为她炒的青椒炒肉里多放了半勺盐,把盘子狠狠摔在地上,瓷片溅到脚边。
“连个菜都做不好,活着有什么用?”
李月婵默默地蹲下去,一片一片捡那些碎瓷,指尖被划开小口也没察觉,直到血珠滴在米白色地砖上,才后知后觉地疼。
她把碎片放进垃圾桶,用创可贴裹住伤口,再拿湿巾一点点擦干净地上的油污,全程低着头。
期中成绩单发下来,数学退了十分。
李月婵攥着卷子进门,还没来得及解释题目太难,衣架就带着风声抽过来,落在背上,瞬间起了道红痕。
“我供你吃供你穿,你就拿这点分数回报我?早知道你是这样,当初就该让车把你一起撞死!”
李月婵咬着唇不敢出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睫毛上凝着细密的湿意,却死死忍着不敢掉下来。
她太清楚了。
掉眼泪只会让这场风暴更猛烈,那些带着哭腔的辩解,在温虞眼里不过是惺惺作态的表演,只会引来更尖利的嘲讽和更重的殴打。
更多时候,没有任何缘由。
温虞坐在沙发上,眼神空茫地落在窗外,忽然转过头看向李月婵。
那眼神里的恨意就会漫出来,漫过曾经温柔的眉骨,漫过嘴角的弧度,把整张脸都泡在怨毒里。
李月婵只能缩在墙角,把自己团成小小的一团,听着温虞嘴里断断续续飘出的话,等着那股恨意退去。
“你怎么不去死?”
“你爸就是被你害死的。”
“你活着就是个累赘,是个祸害。”
这些话像生锈的针,密密麻麻扎进心里,起初每一句都能让她疼得喘不过气,喉咙里像堵着团滚烫的棉絮。
可疼得久了,仿佛也麻木了,只是心口那块地方总像压着块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的。
一吸一呼间,全是化不开的闷。
李月婵开始在学校待得越来越久。
放学后同学们三三两两地离开,她就抱着书包躲在操场看台后面,看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色,再慢慢沉成灰蓝。
直到教学楼的灯一盏盏熄灭,天色彻底黑透,她才磨磨蹭蹭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她怕回家。
怕推开那扇门后,迎接她的是冰冷的眼神,是刻薄的话语,是不知从哪里飞来的巴掌或衣架。
曾经爱笑的眼睛,如今总是低垂着,纤长而卷翘的睫毛遮住眼底所有的情绪,只在偶尔抬头时,能瞥见一闪而过的空洞。
有时深夜里,等客厅的灯彻底暗下去,温虞房间的呼吸声变得均匀,李月婵会悄悄从枕头下摸出父亲的照片。
照片上的男人穿着浅蓝色衬衫,笑得眉眼弯弯,背景是某年夏天的公园,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肩膀上落满金斑。
她用指腹轻轻蹭过父亲的脸,眼泪却无声地淌下来,顺着脸颊滑进嘴角,咸涩的味道漫开来。
她想不明白,不过是一个想吃冰淇淋的晚上,不过是一场来得急了些的雪,怎么就把一切都砸碎了呢?
曾经的笑声,饭桌上的闲聊,父亲宽厚的手掌,母亲温柔的眼神……
怎么突然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爱怎么就变成了恨呢?
她抱着照片缩在被子里,把脸埋进父亲的笑容里,像只受伤的小兽,连哭都不敢发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