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肆音收回目光,对老余认真说道:“处分已经抵消了,二班不欢迎我,我打算转回六班。”
她语气轻,却像石子落进深井,回声悠长。
“林肆音,你以为我让你考进二班只是为了抵消处分,二班的教学资源对你有多大帮助,你心里不知道吗?”老余的声音低而稳,似一把磨旧的铜尺,量过她的年少轻狂。
林肆音眨了一下眼,长睫在光里投下一弯锋利的月影。“老余,我真的很感谢你培养我,我又害得你没有领到优秀教师奖,又不…”
她故意拖长尾音,吹开了老余拧皱的眉目。
“好样的,我就知道你会…”老余扬起下巴,边笑边说,一度以为林肆音会回心转意。
“——又不你调到六班来?”
老余扶空的手抓住桌沿,指节发白,差点被这句话呛出一口老血。
“不讲道理,简直不讲道理!”
“你今天还下了处分,记大过!”
“没有消完之前,不准给我回六班!”
“我迟早要回六班,我会尽量在二班少惹事。老余,等我准备好一切,让我自己选。”林肆音悻悻然转身,手刚停在门把手上。
想到二班形如人尸走肉的鬼场氛围,不禁打个寒颤。
“老余,我严重怀疑你没有得奖是因为二班吸光了你的气运。”林肆音遛得快,门关上地格外响,老余的“不讲天理”简直追不上她。
等新生典礼结束,大理石台阶被晨光晒得温热,光脚好像也能踩出一串脚印。林肆音跑去六班,黎然果然没有来,于是她来到二楼的一班。
一班的装修风格很高级丰富,长廊外的金石字画,教室内的书即使多但整洁有序,每个人的专属书柜上还有自己密密麻麻写的小字,上面最想要的东西已经明目张胆地写上面了。
林肆音就站在前门,目光越过一排排背脊,落在最后一排倒数第三个座位。这个座位空的过分,连支笔也没放,能看见三四本书的棱角被掩在书包内,红蓝色的外封。
她在前门却等来一阵极轻的脚步,空气里忽然漫开青涩的青提味,像夏天最酸的那一颗,撞得人牙根发软。林肆音没有抬眼,直到一句破静。
“让让,同学。”
她的声音覆着薄霜,尾音却像云一样软,擦过林肆音的耳廓,激起细微的电流。
林肆音侧过头,发丝擦过她的鼻尖。齐肩短发的女生站在逆光里,发尾扫过冷白的锁骨,眉间透出几股凛气,眼睛像是冰湖暮夜里的白莲。
“黎潇?”林肆音以一种确认的语气询问,再没人比她更小心翼翼了。
先前在典礼上,一个站的高,一个站的低,现在还是一个站得高,一个站的低,只不过看地更仔细。
“嗯,是我。有事吗?”黎潇不冷不淡的回答。
黎潇皱起眉头,收回侵略性的目光,忙䃼着说:“等我一下。”
黎潇跑下楼,很快。林肆音靠在门框,数着墙上的秒针,两分钟后,她转身欲走,却撞见黎然,少年白衬衣的领口沾着彩带碎屑,像误入烟火的小鹿。
她的双脚继续停在门口,“今天是你帮的忙?”
“什么忙,我刚来学校。”黎然茫然
“你姐姐知道我得奖,还帮我提名的事。”
“我姐做事都向有理由,一向不喜欢多管闲事,你是不是招惹上她了?林肆音,我姐是个很奇怪的人,你不要靠近她。”黎然挠挠后颈,耳尖泛红。
林肆音望见黎然那双真诚到发亮的眼睛,尤其是最后一句强调的不像作假,想起黎潇要吃人的神情,忙摆了摆头,不想惹上麻烦。
等黎潇回来,前门早就没了她想见的人。这是第三次,黎潇依旧没能追上林肆音。
这时,黎然在门口冲一脸不满的黎潇招手,丝毫不收敛自己的活跃细胞。
黎潇全然没有发觉棉签袋已被捏的紧皱,指骨的泛白让碘伏的颜色格外显眼,黎然惊慌的异常:“姐,你又弄伤自己了?”
黎潇没比黎然矮多少,见他两步迈过来,修长白皙的手制住他的肩,“我没受伤。你找我什么事?”
黎然喟叹一声:“整个暑假你都在补习班,好不容易有时间,爸想让你今天回家吃个饭…”
“有事,不能去。”黎潇松开拦住的手,直视着黎然的肩头,沾着彩带,“黎然,刚才在门口的女孩你见到了吗?”
“你说林肆音?她问我为什么帮她,我说不是,就先走了,我之前还喜欢过她呢,你不记得了吗姐?”少年坦诚的回答似乎都带着滚烫的青草味。
黎然不止一次跟黎潇提到过林肆音,比如她喜欢的味道是青提味,喜欢格斗拳击,不喜欢酒精。
黎潇偏偏头,一边短发蹭到脸上,像一弯冷月,眼神不冷不淡:“那现在呢?”
“什么?”黎然的瞳孔惝恍,黎潇用骨节分明的手为他拍落彩带。
黎潇知道许多人有多迷恋她这个弟弟,知道有多少人想攀上黎家的大门。
“黎然…你很受欢迎。但父亲不希望你每天纸醉金迷,你要接管黎氏,就必须给我安分点。”
原来黎潇也会担心他吗,但怎么听着有丝威胁的意味,就像林肆音当初拒绝他一样。
“黎然,我麻烦你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不要再给我送东西了,再有下次,我给你扔垃圾桶。”林肆音双手插兜,眼尾不悦。
黎然不是一个遇难则退的人,这一点跟他姐学的很像。
黎然又挠挠后颈,洁白的脸染上羞赧,俯低下巴道:“现在的我仍然喜欢她。”一个恣意洒脱的人,一个追争自由的人,本身就很般配。
黎潇本来手中的动作就没停,最后一下没控制好力道,拍打声重重落在没有彩带的肩上,忍声道:“真难弄。”
黎然吃痛地抬起头,但一想到黎潇会不满意自己的回答,瞬间后悔不己,夺声道:“姐,我不会再去和梁邵城他们聚会,保证不落学业,喜欢的人也会先放放,但你能不能今天跟我回去一趟,爸真得……”
黎然高一进来本就成绩很好,想不到就遇上了梁邵城大少爷,带他夜不归宿,教他花天酒地。
黎潇半猜着黎然昨晚肯定也是如此,酒气藏得严,漏了彩带,惹得他爸生气,害得新生典礼也没有参加。
“今晚我会回去。”黎潇出声打断,将散落的短发挂在耳后,“太好了姐!”黎然含着笑意,看见黎潇转身就进了后门,他的整个身子才彻底放松下来。
黎然只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喜悦中,完全没有猜疑为什么坐在最后一排三号的姐姐会走前门。
上课铃响,黎潇从桌内拿出英语时文,布满字母的痕迹中不知什么时候掺入一句中文。
喜欢的人不能说放就放。
黎潇盯着窗外圈养笼中的小雀鸟,笼子被挂在另一只鸟儿停留的野蔷薇藤蔓上,主人以为雀鸟振翅是嗅得花香,于是人人都说束缚可换芬芳,又岂知雀鸟不为香。
……
林肆音待在二班的日子并不好过。
一来翰墨高中的重点班禁止同座,和同桌解闷是不可能的,二来纪律委员潭柏的登记本永远摊在讲台,第一页满满当当全是她的名字,又被她划得面目全非。
“余老师,林肆音不适合待在二班。”潭柏在午休后的办公室找到老余,将“涂鸦本”摆在眼前,言语斩钉截铁,
老余握着钢笔的手一顿,墨水聚皱一团,因为这点浓墨,工整的白纸黑字显得乱糟糟,透过薄纸,又脏过下一页。
“林肆音不会转班。上学期我知道你们和她相处不愉快,但人需要一点时间去改变。”
老余口中的“你们”无非是陈术和谭柏,他们三个人的恩怨是从一张成绩单的真伪开始的。
“虽然上学期我和陈术没有在《微创大赛》里赢过她,但她打赌的赌注竟然是让我们给她当小弟,这已经严重影响到学校风气了!”
“潭柏,你们的赌注是私下定的吧。既然这样,你告诉我,林肆音如果比赛输了,你们的要求是什么?”
“让她转班,还是转校?”老余边说着,从文件夹中抽出一张纸,边角卷翘,曾被反复摩挲,放在左手边的眼睛下。
“虽然监控坏了,但林肆音的草稿纸找到了。”
老余用指腹抚平纸角,拿过锃亮的旧式茶缸,漫不经心地继续改题。
递过草稿纸的摩擦声,好像虫痒在谭柏身上,他的眼神瞬间不淡定了。
字迹很潦草,但满篇过程的物理思路很真实,一个又一个箭头引导答案的落点,没有圆圈,只有无数个三角形标记符号。
符号是林肆音的刺,是她这支野蔷薇独属的特别。
“你们啊,不相信她凭物理满分考入二班,说要见识她真正的实力,现在比赛她赢了,但是你们计较的赌注人家一点也没跟我讲。”
见谭柏没有多余的回答,老余端起茶缸,吹开浮叶,“林肆音的实力你们也见识到了,回去之后,拿个新本子登记。”
老余抿茶时严肃的态度表明一切,他不想偏袒林肆音,该罚的都会罚。
谭柏的喉结动了动,最终垂下眼:“余老师,希望你没有看错她。”
谭柏带走草稿纸,阳光把纸面照得透亮,一直以来他都不相信林肆音的品性,作假这方面,她怎么可能不熟悉。
风扇吱呀作响,墨渍在纸上晕开,像极了老余心里那团化不开的疑问——究竟是纸太薄,还是墨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