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的秋,淞沪的天空被炮火撕成褴褛的棉絮。沈砚背着顾晏清穿过尸骸狼藉的街巷时,裤脚已经被血浸透,分不清是对方的还是自己的。子弹擦过顾晏清肩胛的瞬间,沈砚几乎以为那声闷哼会是两人之间最后的声响,直到他把人拖进城郊那座断了半面墙的破庙,油灯芯爆出的火星才让他看清对方睁开的眼。
庙门早已不知所踪,风裹着硝烟灌进来,卷起地上的尘土与细碎的纸屑。神像被拦腰炸断,半边泥塑的脸埋在瓦砾里,剩下的一只眼空洞地望着漏风的屋顶。沈砚将顾晏清轻轻放在唯一还算完整的草堆上,解下自己的粗布褂子撕成条,咬着牙往他肩胛的伤口上按——血还在往外渗,染红了灰黄的布条,像极了那年在学堂后院,顾晏清不小心被月季刺扎破手指时,滴在白衬衫上的红。
“拿着。”顾晏清的声音气若游丝,却固执地把掌心一枚磨得发亮的黄铜弹壳塞进沈砚手里。那弹壳边角光滑,显然被摩挲了千百遍,“我爹给的护身符,现在……换你护着。”
沈砚的手指顿了顿。他认得这弹壳,当年顾晏清第一次把它掏出来时,眼里闪着光,说这是他爹在武昌起义时缴获的,能挡枪子。那时他们还坐在学堂的紫藤架下,阳光透过叶隙落在弹壳上,晃得人睁不开眼。
他反手解下腰间系着的玉佩,那是他娘留给他唯一的东西。玉质温凉,在战火里被体温浸得发烫。他把玉佩塞进顾晏清汗湿的掌心,两双手在跳动的灯火里交握,弹壳的冷硬与玉佩的温润硌着彼此的掌心,像个不必说出口的誓约。
“等仗停了,”顾晏清喘着气笑,血沫沾在唇角,“带你去我家后院看菊花,品种多着呢。绿的像玉,紫的像霞,还有重瓣的,一层叠一层,像姑娘家的裙摆。”
沈砚没说话,只是把他背得更稳些。破庙外的炮声震得瓦片簌簌掉,他却觉得那一刻的安静,能抵过往后所有的喧嚣。他想起初见顾晏清时,对方穿着月白长衫,站在讲台上念《少年中国说》,声音清亮得像山涧的泉水。谁能想到不过几年,昔日的同窗会在断壁残垣里,用性命交换一个渺茫的约定。
顾晏清昏过去前,还攥着那枚玉佩。沈砚守在他身边,借着微弱的灯光打量这张苍白的脸。从前在学堂里,顾晏清总是穿着干净的白衬衫,袖口挽得整整齐齐,笑起来眼里有细碎的光。可现在,硝烟染黑了他的脸颊,血痂凝在唇角,哪里还有半分世家公子的模样。
沈砚抬手,想替他擦去脸上的污渍,指尖刚碰到他的皮肤,就被顾晏清无意识地抓住。他的手很烫,带着发烧的温度,力道却意外地大。
“别离开……”顾晏清喃喃着,眉头紧锁,像是在做什么噩梦。
沈砚的心猛地一揪,反手握住他的手,低声说:“我不走,就在这儿守着你。”
他想起三年前的冬天,顾晏清发了场高烧,也是这样攥着他的手不放。那时顾家还在法租界,洋房里生着壁炉,暖融融的。顾夫人端来姜汤,顾晏清却偏要沈砚喂才肯喝,喝完还偷偷在他手心里挠了一下,笑得像只偷腥的猫。
可现在,壁炉变成了漏风的破庙,姜汤换成了带血的布条。沈砚望着顾晏清烧得通红的脸颊,忽然觉得喉咙发紧。他从怀里摸出半块干硬的饼,是昨天从难民那里讨来的,此刻却怎么也咽不下去。
那一夜,炮声未歇。沈砚靠着冰冷的墙壁,听着身边人时而急促时而微弱的呼吸,一夜未眠。天快亮时,顾晏清的烧退了些,呼吸也平稳了许多。沈砚松了口气,才发现自己的手臂已经麻得失去了知觉。
他小心翼翼地抽回手,站起身,走到破庙门口。天边泛起鱼肚白,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血腥的味道,远处的街巷一片狼藉,偶尔能听到几声零星的枪响。
沈砚从怀里摸出那枚黄铜弹壳,在晨光下看了看。弹壳的边缘被磨得光滑,上面还留着顾晏清掌心的温度。他握紧弹壳,指节泛白,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带着顾晏清活下去,一定要等到他说的那一天,去看他家后院的菊花。
他转身往庙外走,想找点干净的水和能吃的东西。刚走出没几步,就看见街角窜出一只瘦骨嶙峋的狗,正叼着块血淋淋的布料撕扯。沈砚心头一紧,抄起地上的木棍就冲了过去。那狗被他打跑时,他才看清那布料是件月白长衫的袖口——和顾晏清最喜欢穿的那件一模一样。
沈砚的手抖得厉害,他蹲下身,捡起那片布料,上面还沾着暗红的血迹。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会的,晏清还在庙里等着他,那只是件相似的衣服而已。
他在附近的废墟里翻找,终于在一口枯井旁找到了半罐雨水。水很浑浊,漂着几片落叶,他却像捧着珍宝似的往回走。路过一间被炸塌的药铺时,他瞥见墙角有个药箱,不顾危险地扒开碎砖,从里面翻出一小瓶碘酒和几包草药。
回到破庙时,顾晏清已经醒了,正靠在草堆上咳嗽。见沈砚回来,他虚弱地笑了笑:“我以为你……”
“说了不走就不走。”沈砚把水递到他嘴边,“慢点喝。”
顾晏清喝了几口,精神好了些。他看着沈砚胳膊上被碎石划破的伤口,眉头皱了起来:“你受伤了?”
“小伤,不碍事。”沈砚拿出碘酒,想给顾晏清的伤口换药,却被对方拦住。
“先给你自己擦。”顾晏清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沈砚无奈,只好先处理自己的伤口。碘酒擦在伤口上,疼得他龇牙咧嘴。顾晏清看着他,忽然笑了:“还记得吗?小时候你被蜜蜂蛰了,也是这样哭丧着脸。”
“哪有。”沈砚嘴硬,心里却泛起一阵暖意。那时他们才十二三岁,在顾家的花园里追蝴蝶,沈砚不小心被蜜蜂蛰了手,哭得惊天动地。顾晏清笨拙地替他涂药膏,还把自己最宝贝的糖给他吃。
“等我们出去了,”顾晏清忽然说,“我请你去吃四如春的生煎,要刚出锅的,皮薄汁多,配着姜丝醋吃。”
“好。”沈砚点头,眼眶有些发热,“还要两笼,吃不完打包。”
“嗯,打包。”顾晏清笑着,咳嗽了几声,“还要去看电影,大光明影院最近在上映《乱世佳人》,听说很好看。”
“好,都去。”沈砚替他换好药,用布条仔细包扎好,“你先好好休息,等有力气了,我们就离开这里。”
顾晏清点点头,闭上眼睛,很快又睡着了。沈砚守在他身边,把那半块干饼掰成小块,一点点喂给他。阳光透过破庙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一幅破碎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