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太阳好像人为的被挂在西边天角,把杨丽家的小院晒得暖洋洋的,连墙根下的青苔都显得格外油亮。杨丽蹲在院子当间儿,面前铺开一张草席,上面摊晒着刚采回来的草药。那些草叶子蔫蔫的,散发着一种清苦的味道,混着刚翻过土的潮气,直往鼻子里钻。她小心地把纠缠在一起的根茎分开,手指上沾满了泥土和草汁。可她的心思,却像被风吹乱的麻线,怎么也捋不顺,全绕在“报仇”两个字上打转——怎么下手?找谁帮忙?万一失手了怎么办?这些念头沉甸甸地压着她,连背上晒着的日头都暖不透那份心凉。
就在这时,“扑棱棱——!”一阵急促的翅膀拍打声猛地撕破了小院的宁静。杨丽惊得一哆嗦,手里的草药差点掉地上。她下意识扭头,只见一团灰影“嗖”地掠过眼前,带着一股风,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她旁边的窗台上。是只信鸽!羽毛灰扑扑的,小眼睛滴溜溜地转,胸脯一起一伏地喘着气。更扎眼的是,它细细的腿上,紧紧绑着一个拇指粗细的竹筒。
杨丽的心“咯噔”一下,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这年头,谁还用信鸽?还找到她这儿来?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像冷水一样从脚底板往上冒。她屏住呼吸,慢慢站起身,尽量不惊动那鸽子,一步步挪到窗边。鸽子歪头瞅着她,倒也不怕生。杨丽伸出手,指尖有点凉,还有点抖,小心翼翼地解着那根细绳。竹筒取下来了,凉凉的。她拔开塞子,从里面抽出一卷薄薄的纸条。
展开纸条,上面是几行潦草的字迹,墨色看着很新。杨丽的眼睛飞快地扫过那几行字,只看了一遍,她只觉得一股寒气“噌”地从脊梁骨窜到了天灵盖,刚才被太阳晒得微红的脸颊,瞬间褪尽了血色,变得像刚漂过的白布一样。
“杨丽?……咋了?出啥事了?”屋里传来吴克力带着焦急的询问,紧接着是拐杖拄地的“笃笃”声,急促地由远及近。吴克力撑着拐杖,一步一挪地跨过门槛,一眼就看见杨丽捏着张纸条,僵在窗边,脸白得吓人,眼神发直,像是魂儿都被抽走了。“你、你这是咋了?脸咋这么白?”吴克力心里一紧,赶紧追问。
杨丽像是被他的声音惊醒,猛地吸了口气,胸口起伏着。她用力咬了下自己的下唇,像是要咬掉那份慌乱,这才把手里那张仿佛带着刺的纸条,递给了吴克力,声音又干又涩:“你……你看看这个。”
吴克力狐疑地接过纸条,凑到眼前。纸条上的字写得歪歪扭扭,却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劲儿:“想搞垮杨家?想拿到真凭实据?城郊破庙,一个人来!过时不候!别耍花样!”吴克力的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大疙瘩,眼神像刀子一样锐利起来:“这!这摆明了是个坑!挖好了等你往里跳呢!不能去!绝对不能去!”
杨丽又深深吸了口气,冰冷的空气灌进肺里,让她混乱的脑子稍微清醒了点。她强迫自己稳住发颤的手,看着吴克力:“我知道……我知道这事儿透着邪性,八成是个套儿。可是……克力哥,”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急切,“万一呢?万一真有杨家作恶的把柄呢?这机会……这机会太要紧了!我要是因为怕就缩了头,我爹娘……我爹娘的冤屈啥时候能洗清?我……我不能不去试试!”
“糊涂啊!”吴克力急得额角青筋都凸起来了,拐杖重重地顿在地上,“你想想,那背后的人是谁?他安的什么心肠?为啥非叫你一个人去那荒郊野地的破庙?这分明就是没憋好屁!你要去了,万一……万一……”他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不敢说出口,但那担忧和恐惧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杨丽抬起头,眼神直直地看向吴克力,那里面没有眼泪,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决绝。“我懂,我都懂你怕啥。”她的声音不高,却像石头一样硬,“可要是真能拿到点啥,哪怕就一点点能钉死杨家的东西,咱们报仇的事,就有指望了!我爹娘在地下也能闭眼了!怕……我也怕,可再怕,这趟我也得走!”她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吴克力看着她那双眼睛,那里面的光像烧着的炭火,烫得人心疼。他知道,这丫头倔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他张了张嘴,最终所有劝阻的话都化成了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带着无尽的忧虑:“唉……那……那你千万!千万小心!带点防身的……感觉一丁点儿不对劲儿,别犹豫,立马掉头跑!听见没?”
杨丽用力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一个字,转身就快步进了屋。她胡乱抓了件旧外衫套上,把几根磨尖了的簪子悄悄别进头发里,又在袖袋里藏了把小巧的割草刀。做完这些,她心口还是怦怦乱跳。深吸一口气,她拉开院门,闪身走了出去。
一踏上外面的街道,杨丽立刻觉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午后,街上的人不算少,挑担的货郎,闲逛的街坊,赶路的行人,看着都跟平常没啥两样。可她总觉得不对劲,好像有无数双眼睛藏在街角的阴影里,躲在半开的门板后面,粘在她背上,冷冰冰地盯着她。阳光照在身上,却驱不散那股子阴冷。她不敢东张西望,只能低着头,把脚步迈得又急又快,几乎是小跑着,只想快点离开这让她窒息的街市。
越往城外走,人烟越稀少。路边的野草长得老高,都快没了膝盖,在风中窸窸窣窣地响,像是什么东西在低语。远远地,终于看到了那座破庙的影子。它就孤零零地戳在一片荒草甸子里,四周围连棵树都没有。破败的庙墙塌了半截,露出里面黑黢黢的洞。那扇歪歪斜斜、朽烂不堪的庙门,半开半掩着,风一吹过,就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听着格外瘆人,像是垂死的人在喘气。
杨丽停在离庙门十几步远的地方,手心里全是冷汗。她用力咽了口唾沫,胸口像揣了只兔子,撞得生疼。定了定神,她一步步挪到庙门前,那腐朽的木头气味直冲鼻子。她伸出手,指尖碰到冰凉粗糙的木门,轻轻一推。
“吱呀——”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在寂静的荒郊显得格外响亮,门轴像是随时会断裂。一股浓重的、混合着尘土、霉烂木头和动物粪便的呛人气味扑面而来,杨丽忍不住侧过头,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都快呛出来了。
“有人吗?”她强忍着咳嗽,提高声音喊了一句。声音在空旷破败的庙堂里撞来撞去,激起一串空洞的回音:“有人吗……人吗……吗……”然后,又归于死寂,只有她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咚咚作响。
她捂着口鼻,眯着眼,小心翼翼地跨过高高的门槛。里面光线昏暗,只有几缕阳光从破瓦的缝隙里艰难地钻进来,形成几道光柱,光柱里飞舞着密密麻麻的灰尘。正对着门,原本该是佛像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一个巨大的、歪倒在地的泥胎,彩漆剥落殆尽,露出里面灰黄的泥坯,佛头滚落在一旁,半边脸塌了,空洞的眼窝直勾勾地“看”着她,嘴角却似乎挂着一丝诡异的笑。到处都挂着厚厚的、灰蒙蒙的蜘蛛网,像破烂的帐幔一样垂着。墙角堆着些辨不出原貌的杂物,地上散落着碎瓦片和干枯的鸟粪。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亡般的沉寂和腐败气息。
“喂!有人吗?我来了!”杨丽壮着胆子,又喊了两声,声音在空旷中显得格外单薄无力。回应她的,只有自己声音的回响,以及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的、极轻微的“窸窣”声,像是老鼠在爬,又像是风吹动破布。
人呢?说好的交易呢?怎么连个鬼影子都没有?纸条上那“过时不候”几个字在她脑子里打转。是对方没来?还是……自己早就被盯上了?这空荡荡的破庙,像一张巨大的、无声的嘴,要把她吞进去。一股冰冷的恐惧,比刚才在街上感受到的更甚十倍,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透不过气来。她猛地意识到,自己可能不是来交易的,而是……自己傻乎乎地,一头扎进了别人精心布置的陷阱里!后背瞬间冒出了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