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无声

下午三点的阳光斜斜切进画室，在地板上投下窗框的影子。林砚坐在画架前，指尖捏着一支狼毫笔，正蘸着钛白在画布上晕染。画布中央是片被风吹得翻卷的云，边缘泛着淡淡的粉紫——那是他记忆里，最后一次听见蝉鸣的傍晚，天空的颜色。

画室里很静，只有画笔划过画布的沙沙声，以及他手腕上那块旧电子表的震动。表带磨得有些发亮，每过一小时，它就会震三下，提醒他时间。此刻震动刚过，林砚放下笔，想去桌边倒杯水。

走到一半，喉咙突然发紧。像是有无数细小的针在扎，痒意顺着气管往上爬，带着灼热的窒息感。他猛地按住胸口，视线开始发花，脚边的颜料管被踢得滚了几圈，发出轻微的碰撞声——但他听不见。

林砚跌跌撞撞扑到桌边，摸索着手机。屏幕亮起时，他的手指已经开始发颤，连解锁密码都输错了两次。模糊中，他点开通讯录里“ emergency（紧急）”的联系人，却在拨号前眼前一黑，手机“啪”地掉在地上，屏幕朝下放着，像只闭上眼的鸟。

他最后看到的，是窗外飘进来的一片杨树叶，落在他的画板上，盖住了那片将褪未褪的粉紫。

***急诊室的白炽灯亮得刺眼。沈驰刚结束一台长达四小时的手术，白大褂的袖口还沾着没洗干净的碘伏痕迹。他靠在护士站的柜台边，捏着杯冷掉的咖啡，指腹无意识摩挲着杯壁上的 condensation（冷凝水）。

“沈医生，3床刚送进来个过敏休克的，呼吸有点困难！” 护士的声音带着急意。

沈驰立刻直起身，咖啡杯被随手放在柜台上。“什么情况？”

“不清楚，送来的时候已经昏迷了，家属没跟来，口袋里只有这个。” 护士递过来一个对折的画夹，封面上用丙烯颜料画着只歪头的猫。

沈驰跟着推床冲进抢救室时，病人刚被抬上病床。是个年轻男人，脸色白得像张宣纸，嘴唇却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呼吸面罩扣在脸上，胸口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肾上腺素1毫克静推！” 沈驰的声音比平时低了半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他伸手掀开病人汗湿的刘海，指尖触到的皮肤滚烫。

监护仪发出刺耳的警报声，心率掉得厉害。沈驰俯身听心跳，余光瞥见病人的睫毛颤了颤——他醒了。

那双眼睛很亮，是种清透的琥珀色，此刻却盛满了惊恐和茫然。像是误入陷阱的幼兽，对着周围闪烁的仪器、忙碌的人影，露出无措的神情。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沙哑的气音，却没能说出一个字。

“别紧张，” 沈驰一边示意护士准备第二支肾上腺素，一边抬头看向他，“过敏反应，我们在处理。”

话音落下，他看见病人的眼神更慌了，像是没听懂。沈驰的动作顿了半秒。刚才在推床上，他就注意到这人的耳朵里没有助听器，此刻嘴唇的开合也不像在努力说话，更像是……无法发出声音。

监护仪的警报声还在响。沈驰没时间细想，伸手解开病人的衣领，指尖不经意擦过对方的锁骨。就在这时，他看见病人的手挣扎着抬起来，食指在自己的喉咙上快速划了一下，又指向耳朵，眼神里带着恳求。

是聋哑人。

这个认知像电流一样窜过沈驰的神经。他几乎是本能地抬手，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耳朵，然后摇了摇头，接着指向病人的喉咙，做了个“安静”的手势——那是大学时，为了跟聋哑室友说“你嗓子不舒服就别说话”，练了无数次的动作。

病房里的仪器声、脚步声仿佛瞬间退远了。沈驰看见病人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琥珀色的眼底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荡开一层难以置信的涟漪。他停止了挣扎，只是怔怔地看着沈驰的手，连呼吸都忘了。

“放松，” 沈驰收回手，重新拿起听诊器，声音放得更轻，“我们会救你。” 这次，他没有期待回应，只是专注地听着胸腔里逐渐平稳的呼吸声。

抢救持续了四十分钟。当监护仪的警报声变成平稳的滴滴声，沈驰摘下沾着汗水的口罩，才发现后背的白大褂已经湿透了。护士递来毛巾，“沈医生，家属联系上了，说马上到。”

沈驰点点头，看向病床。病人已经睡着了，脸色缓和了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床头柜上，放着那个画夹，歪头猫的眼睛正对着他，像是在无声地注视。

他走过去，轻轻把画夹往病人手边推了推，指尖不小心碰到了病人垂在床边的手。对方的手指蜷了一下，很轻，像羽毛扫过。

沈驰收回手，转身走出抢救室。走廊里的风带着消毒水的味道吹过来，他按了按太阳穴，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刚才那个手势。

很多年了。自从室友毕业后断了联系，他就再也没用过手语。刚才那一刻，几乎是肌肉记忆。

他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手，食指和中指似乎还残留着做手势时的触感。那个病人的眼神，那种突然被击中的、带着光的茫然，像幅没干透的画，印在了他的视网膜上。

“沈医生？” 护士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走神，“3床家属来了，在外面等着呢。”

“知道了。” 沈驰应了一声，挺直脊背，重新戴上口罩，将那瞬间的失神藏进白色的屏障之后。

抢救室的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里面的寂静和外面的喧嚣。而病床上，林砚的睫毛又颤了颤，像是在梦里，也抓住了那一闪而过的、属于手语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