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漆木山

我又一次在山顶坐到天明。

脚下云海翻涌，像极了我这些日子以来的心境。芩婆总说我最近沉默得可怕，连酒都不喝了。她不知道，有些清醒比醉酒的混沌更痛苦。

那个孩子——不，该叫他李莲花了——昨夜又在莲池边睡着了。五岁的身体蜷缩在岸边，手里还紧攥着相显的玉佩。我把他抱回屋时，发现他鬓角又多了一根白发。

双生莲体的反噬，比我想象中来得更快。

药圣？呵，多讽刺的名号。连自己的徒弟都救不了，算什么药圣？

我摸出怀里的残页。这是从《上古异闻录》中撕下的，记载着双生莲体真正的秘密："并蒂双莲，同魂异命。死者渡生，生者承忆。轮回百转，必再相逢。"

当初相显弥留之际，传音让我把这页毁掉。他说，若相夷知道这是轮回契约而非诅咒，定会不惜一切代价追寻转世，届时必遭天谴。

我答应了。可我是个懦夫，终究没舍得烧掉这页纸。如今它成了我的心魔，每看一次，就像有把刀在剜心。

晨露打湿了残页，墨迹晕染开来，"必再相逢"四个字模糊成一片。我苦笑着将它收回怀中。相逢？谈何容易。相显的魂魄怕是早已饮过孟婆汤，而莲花却要永远困在五岁的躯壳里，守着一段无人记得的回忆。

下山时，我故意绕到莲池边。水面还留着莲花睡过的痕迹，几片草叶被压得扁平。池底沉着相显的玉佩——昨夜莲花又把它丢进去了。这孩子总以为这样能唤来哥哥的魂魄，却不知每次显形消耗的都是相显转世的机会。

"师父！"

奶声奶气的呼唤从身后传来。我转身，看到莲花蹦跳着跑来，脸上挂着刻意的天真。若非知晓内情，谁能想到这具五岁的身体里，藏着一个历尽沧桑的灵魂？

"又去玩水了？"我板起脸，配合他的表演。

他吐了吐舌头，把湿漉漉的袖子藏到背后。这动作若是真正的孩童做来自然可爱，可我知道，此刻他在心里骂自己装嫩的样子有多可笑。

"师父，今天教我新曲子吗？"他仰起脸，眼睛亮得惊人，像极了相显小时候。

我喉咙发紧。他越是这样，我越想起相显临终的嘱托："别让他知道真相...让他恨我总比让他等一辈子强..."

"下午吧。"我揉乱他的头发，"先去把药喝了。"

他皱起鼻子："苦。"

这个字他说得格外稚气，几乎让我产生错觉——或许这一切都是噩梦，眼前就是个普通孩子，相显还在书房读书，芩婆在厨房熬粥...

直到莲花转身时，我瞥见他衣领下若隐若现的金色纹路——双生莲体反噬的征兆。那不是皮肤病变，而是灵魂在抗议这具身体的束缚。

芩婆把药端来时，我正在书房翻医书。其实早已倒背如流，可还是机械地一页页翻着，仿佛这样就能翻出奇迹。

"老头子，"芩婆放下药碗，声音轻柔，"别折磨自己了。"

我抬头，看到她眼中的心疼。成亲四十载，她总能一眼看穿我的伪装。

"我答应过相显..."我嘶哑道。

"你答应的是照顾莲花，不是陪他一起疯。"芩婆按住我颤抖的手，"那孩子每晚都在莲池边哭，你真当他不知道你在暗中看着？"

我如遭雷击。原来...原来他都知道？

"你们师徒俩，一个装不知道对方在伪装，一个装不知道对方知道自己在伪装。"芩婆叹气，"累不累？"

药碗映出我憔悴的脸。是啊，累不累？明明可以直接告诉他：我知道你不是孩子，我知道你痛不欲生，我们一起想办法...

可我不敢。因为相显说过，一旦莲花知道这是轮回契约，定会想方设法追寻哥哥转世。而逆天改命的代价，可能是魂飞魄散。

傍晚，我在梨树下找到莲花。他正对着夕阳发呆，稚嫩的脸上是老人般的沧桑。看到我，他立刻换上孩童应有的天真表情，却忘了收起眼中的疲惫。

"师父！"他跳起来，"教我弹琴吧！"

我点头，取出古琴。当手指抚上琴弦时，突然改了主意。

"今天不教新的。"我说，"弹《明月沉西海》给我听。"

他身体明显僵了一下。这首本该在未来由他自创的曲子，如今却成了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琴音响起时，山风都静止了。五岁的小手在琴弦上翻飞，弹奏出的却是饱经沧桑的旋律。我闭上眼，仿佛看到东海之滨，那个一袭白衣的李相夷在月下独奏。

曲终时，莲花的手指已经渗血。他抬头看我，眼中再无伪装："师父，我弹得像吗？"

像，太像了。像得让我心碎。

"为什么选这首？"我听见自己问。

他低头看着染血的琴弦："因为哥哥喜欢。"

谎言。相显从未听过这首曲子。可我没有拆穿。有些痛，需要美丽的谎言来镇痛。

夜深了，莲花又一次溜去莲池。这次我没有暗中跟随，而是取出那页残卷，在灯下反复研读。忽然，一行几乎褪色的小字映入眼帘：

"解咒之法，在于..."

后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我猛地站起，撞翻了油灯。火舌舔上残页的瞬间，我徒手去抓，烫出一手水泡。

芩婆闻声赶来，看到我捧着烧焦的残页又哭又笑。

"有办法了..."我喃喃道，"虽然看不清，但一定有办法..."

莲花听到动静跑来，站在门口不敢进来。月光下，他的白发刺目如雪。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自己真正要医治的不是那具五岁的身体，而是那个被困在时光里的灵魂。

"莲花，"我向他伸出手，"过来。"

他迟疑地走近。我将他小小的手按在我烫伤的手掌上。

"疼吗？"他问。

"疼。"我诚实地说，"但值得。"

他眼中闪过一丝波动，很快又垂下眼帘："师父不该碰火..."

"为师老了，"我轻声道，"记性不好，总忘了有些东西碰不得。"

比如承诺。比如真相。比如那些明知无望却依然执着的等待。

莲花突然扑进我怀里，小小的身体颤抖如风中秋叶。四十年来，我第一次没有在徒弟面前扮演严师，而是像个真正的父亲那样，抱紧了怀中的孩子。

窗外，一轮明月沉入西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