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假的蓝天。
蒲元仰着头,脖子有些僵硬。光线以一种完美的、毫无瑕疵的角度倾泻下来,落在灰扑扑的岩石地面上,甚至能在地面低洼处那薄薄的积尘里,模拟出阳光照射下微微发亮的光斑。穹顶上覆盖的那片巨大无匹的3D电子屏,正忠实地运行着预设的“地表晴朗日间循环程序”。纯净的蓝,如同刚清洗过的昂贵宝石,几朵蓬松的云悬浮其上,缓慢得几乎无法察觉地移动着。太高清了,叶片上的脉络,云朵边缘的卷须,甚至光线穿过不同密度空气时产生的细微扭曲,都清晰得令人发指。完美无缺,如同水晶棺中精心修饰的遗容。蒲元甚至能看到一只像素点构成的翠鸟,拖着渲染得丝丝入扣的尾羽,从视野的一端无声滑向另一端,消失在另一团像素构建的白云里。
太真了,真得……令人窒息。
一股平缓、恒定、带着微凉气息的气流,不知从广场周围哪个隐藏的巨型送风口无声地涌出。它像一只看不见的大手,不带一丝烟火气地拂过每一个角落,精确地将空气温度维持在这个地下空间公认最“舒适”的20℃。干燥,清爽,尘埃被有效地驱赶到边边角角。一个完美的避难所。
除了那挥之不去的、从岩壁深处渗出来的,冷硬的岩石本身的无机气息。那是无论多厉害的过滤系统和换气循环也无法彻底掩盖的地下城本质。还有空气中始终弥漫着的,一种淡淡的、被无数次净化循环处理后的空气所特有的、微弱的……“干净”气味,干净得几乎像实验室里的惰性气体。
蒲元呼出一口气,白雾在“阳光”下迅速消散,不留痕迹。他靠在冰冷粗糙的石壁立柱根下,感受着那坚硬的棱角硌着后背。广场比预想的还要大得多,至少有三个标准足球场拼接在一起的规模。巨大而不规则的天然岩洞穹顶,被无数根粗壮的钢铁合金支撑柱顶住。此刻,这个巨大的空间里塞满了人,像一个突然被倒空了沙丁鱼罐头的巨大容器,沙丁鱼们在失去了罐子的桎梏后,茫然、疲惫、惶然地在干涸的底部游荡、扎堆、或者僵硬不动。灰、白、蓝、米,不同部门制服的颜色混杂在一起,像一片被混乱画笔涂抹过的巨大调色盘。
声音是低沉的、连绵不绝的海。不是嘈杂,而是数百上千颗不安、疲惫、焦虑的心脏所共同泵送出的低沉嗡鸣汇成了浑浊的背景音。细碎的交谈声在空旷的空间里飘得很远,带着嗡嗡的回响;压抑的咳嗽声此起彼伏;婴儿断续的啼哭像锐利的小针,时不时刺破压抑的空气;还有些人沉默地坐着,目光空洞,仿佛灵魂还陷落在刚才那片致命的黑暗里。恐惧不再尖锐,却像沉底的渣滓,化入每一寸空气,缓慢地发酵、弥散。
“我打赌,”朴橘的声音带着一种过分亢奋的、试图驱散恐惧的尖利,他坐在蒲元旁边,用银灰色的制服袖子蹭了蹭鼻尖——那里早上还有凝固的血痂,现在只剩一点擦红的印记。他依旧死死抱着那个黑色数据罐,像抱着能证明自己价值的唯一勋章。“这鬼地方,绝对是咱们信息部十年前淘汰的‘梦幻岛’项目原型。老型号渲染了,‘看!那只鸟,翅膀扇动的频率绝对超过程序设定值了!物理引擎出bug了吧?’”他用手指神经质地对着空中那只刚刚飞过的像素翠鸟戳戳点点。
羽森盘腿坐在略靠前一点的一块平整岩石上,背脊挺得笔直,象牙白的研究服下摆沾满了尘土。他没抬头,眼睛专注地盯着膝盖上摊开的便携工作台。那是他身份地位的象征。薄薄的柔性屏幕上,复杂的光谱线如同无数疯狂的蝌蚪在游弋。他伸出食指,指关节有些发白,在一个正在发出微弱蜂鸣、形似单筒望远镜的临时环境监测仪的某处节点上用力敲了敲,发出“笃”的一声轻响。
“空气成分异常点转移了。”他的声音不高,语调和他的脊背一样平直,没有丝毫起伏,却清晰地传到蒲元耳中。“主要污染物浓度梯度在B2通道口方向出现新的堆积迹象。污染源在移动,或者……分裂。”他最后两个字很轻,带着某种冰冷的、探究的意味。
谷帆倚着不远处的另一根柱子,双手抱在胸前。调查部的墨蓝色制式作战服勾勒出精干的线条。她微微垂着头,额前一缕短发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部分神情,只留下下颌绷紧的利落线条。她没有参与讨论,那双锐利的眼睛只是半眯着,目光穿透人群的缝隙,长久地、毫无温度地锁在远处那个巨大的、标志着“D区通道”的黑黢黢入口上。入口深处一片纯粹的黑暗,如同巨兽永不餍足的喉咙。入口旁边,那个装着B-07巨大金属盘的特制展示柜依旧矗立在阴影里。只有那几盏惨绿色的应急指示灯,微弱地映着柜体的冰冷边缘。里面的金属盘静静躺在柔和的光束下,规则孔洞深邃如墨,表面光滑得能映出人影模糊的轮廓。此刻它纹丝不动,一片沉寂,仿佛之前那令人心悸的刮擦声只是深陷恐惧的人们的集体幻觉。
蒲元的视线掠过众人,最后落在自己膝头的便携记录板上。屏幕上亮着的是从教会主数据库同步过来的中央广场临时管理条例概要(限C级阅览),文字密密麻麻,冷漠得如同一排排金属铆钉。临时住宿安排在广场西北角双层通铺区,登记时段:18:00-20:00;日常物资发放点位于广场东侧三号物资分配平台,单日凭证领取时间:上午9:00-11:00……
一阵低沉却清晰可闻的嗡鸣声由远及近,带着小型磁浮引擎特有的稳定气流。人群起了微微的骚动。几辆深灰色的、四四方方、毫无美感可言的磁悬浮平板车,如同几块会移动的巨大板砖,排成一行,平稳无声地沿着地面预设的引导光带行驶过来。车身上喷涂着醒目的黄色圆圈,中心是“后勤保障”的标准字样。它们最终停在广场东侧那块略微高出地面、被称作“三号平台”的混凝土区域。
平板车上整齐码放着数千个一模一样的深绿色包装盒。盒子棱角分明,是工业生产线上下来的标准牺牲品。
“饭点!”朴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夸张的欢快,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差点撞到羽森的后背,“走!去领今天的‘惊喜’!”他的动作充满了年轻人特有的、试图挣脱沉重气氛的冲动,也暴露了藏在亢奋下的饥饿和疲惫。
谷帆终于收回了钉在D区入口的目光,瞥了一眼磁浮车的位置,简单地理了理作战服的领口。羽森也默默合上了膝盖上的工作台屏幕,站起身时习惯性地用手指抹了一下屏幕边缘。蒲元收起记录板,也跟着起身。
三号平台四周已经迅速围拢起一圈人墙,每个人都沉默地掏出自己的身份卡,在平台边缘的读卡器上快速划过。“滴——”的确认声此起彼伏。几个身穿土黄色后勤制服的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动作机械地抓起台上的补给盒,核对一下递过来的身份卡屏幕,然后塞过去。
效率极高,如同流水线上的机械臂,带着一种工业文明特有的冰冷精准。
“记录部,C级人员蒲元。”蒲元将自己的身份卡贴上感应区。
一个深绿色的硬质塑料餐盒塞进他怀里。盒盖是透明的,里面食物的内容一目了然:六块切割得方方正正、呈现出一股诡异棕红色的压缩蛋白块,表面裹着一层可疑的、凝结成膏状的深褐色酱汁;一小块大约两个指节长的、人工合成的浅黄色“面包”,内部结构密实得有些不自然;一个独立的密封铝箔袋,里面装着大约一百毫升的无色透明液体——维生流体饮用水;一小包复合维生素片;一根同样密封好的、颜色鲜艳得如同塑料模型的能量胶。盒盖底部边缘贴着一张标签:净化工序完成 - R序列标准应急食品(口味:肉酱)。
朴橘领到自己的那份,迫不及待地当场撕开了酱料包的封口,把那黏稠、半凝固的褐色酱料一股脑挤在蛋白块上,手指蘸了蘸就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
“唔!咸得要死!”他含混地嚷着,五官皱成一团,但咀嚼的动作丝毫没停,喉咙里发出“咕咚”一声艰难的吞咽声,“……不过……饿了三天就算给你块铁也得啃。”他含糊地补充了一句,又猛灌了一口水。
谷帆拿着自己的盒子,没有立刻打开。她选了一处远离人群、靠近穹顶电子屏边缘的岩石旁坐下,身影半没在模拟出来的、高大树丛的像素阴影里。撕开包装,她取出蛋白块,只是简单地掰下一小块送入口中,缓慢地咀嚼着。每一个动作都带着调查部人员特有的高效和冷静,像是完成一项能量补充的既定程序,品尝味道显然被排除在程序之外。她咀嚼了几下,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蹙,目光却警惕地扫过周围,一只耳朵微微偏向人群的方向,似乎在同时接收和分析着远处的信息流。
羽森则像对待实验样本一样对待他的餐盒。他用随身携带的一块小巧的、似乎是多光谱分析仪(附带微型采样针)的工具,谨慎地刺了一点酱料的半凝固物,在仪器的微型镜片上轻轻抹开,凑近细看。另一根探针则在蛋白块的切面上碰了碰,仪器屏幕随即闪现出一连串快速滚动的数字和分析图。他看了一眼数据,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变化,这才取出一块干净的湿巾擦了擦针头,然后直接用手指拈起一块蛋白块,同样面无表情地吃了下去。他的咀嚼缓慢而规律,像一台精密的磨碎机在工作,目光则越过平台,投向更远处那些巨大的排气管道在穹顶边缘投下的阴影。
蒲元挑了一块酱料稍微少一些的蛋白块,小心翼翼地咬下一口。一股极其浓重的、混合着人工香精和过量盐分的咸腻感瞬间冲击味蕾,紧随其后是一种蛋白质被深度水解又重组后的特有粉质感。他努力咀嚼着,像在嚼一块浸了咸肉味粉笔的橡皮。这味道算不上完全陌生,属于那些在紧急训练或者长期收容观察任务中才会接触的物资储备,但它所带来的心理排斥感,在经历了如此巨大的精神震荡后,被放大了无数倍。每一次吞咽,喉咙都有些发紧。
他下意识地翻弄着手里的餐盒盖。那张贴在盒子底部的标签——“净化工序完成”,在虚假的阳光下,这几个字仿佛泛着某种油腻的光泽。净化。
朴橘风卷残云般吞掉了自己餐盒里大半的食物,又掏出之前剩下的一点粉末状“能量胶”挤进嘴里,总算发出了一声满意又带着黏糊糊声音的叹息。他随手把空餐盒往旁边一塞,开始百无聊赖地环视人群,手指在光滑冰冷的盒盖上无意识地敲打起来。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手指停了下来,目光闪烁了一下,带着一丝做贼似的心虚,飞快地左右瞄了瞄。然后,他从他那件银灰色制服贴胸的口袋里,摸出了一小张揉得发皱、边缘磨损、表面覆盖着淡黄色粘性背胶的方形纸片——一张最简单原始的便利贴。一只指甲里还嵌着不知名黑色污渍的手,又从裤子口袋掏出一支笔头粗短、一看就很便宜的按压式圆珠笔。
“咳……喂,蒲元!”朴橘压低嗓子叫了一声,声音轻飘飘的。
蒲元正机械地咀嚼着那块粉质的蛋白块,闻声抬头,看向几步开外的朴橘。
朴橘脸上露出一副夸张的、近乎谄媚却又带着点自来熟莽撞的笑容,把那小张便利贴和那支廉价的笔一起递了过来。“帮……帮个忙呗?记录部的!字肯定好看!”他眼睛亮晶晶的,写满了不容拒绝的期待,“帮我写点东西……就写……‘C-19信息处理枢纽,第17号分区备份日志……’下面再画个小箭头指着这盒子就行……”他指了指塞在旁边的空餐盒。
蒲元愣了一下,看看那张皱巴巴的便利贴,又看看朴橘那张挂着油渍和碎屑、眼神却很热切的脸。信息部的人……思维都这么跳跃吗?在生存资源发放点,索要一张微不足道的便利贴和一句不明所以的话?但对方眼中那种“找到行家”的信任(或者说懒?),以及他身上那股还没完全褪去的、差点死在黑暗通道里的慌乱,让蒲元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朴橘见他不动,直接把笔和便利贴往前一杵,几乎塞到了蒲元鼻子底下。
蒲元默默地放下吃了一半的蛋白块,拍了拍手上的碎屑,接过了笔和纸片。便利贴背胶残留的黏性有点沾手,纸张边缘粗糙得很。他用手指用力按了按纸面,试图让它平整些,然后认真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了朴橘口述的那行字。他的字迹说不上特别漂亮,但工整清晰,带着记录员特有的严谨和一丝拘谨。写完“日志……”后,他特意顿了一下笔,抬头询问地看了朴橘一眼。
朴橘凑近了点,指着便利贴下方空余的位置:“对对!再这儿!画个箭头,指向这盒子,盒子上面也写一下,就写‘物理存储位置’……”他的指令又快又急。
蒲元照做,用笔尖在字的下方画了个工整的向右箭头,然后在箭头所指的方向——那个空餐盒靠近边缘的粗糙塑料面上,也用工整的小字写下了“物理存储位置”几个字。写的时候笔尖在粗糙的塑料面上滑动,感觉有些滞涩。写完最后一道笔画,他再次抬头看着朴橘。
“谢了哥们儿!帮大忙了!”朴橘一把抢回便利贴和笔,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仿佛完成了一项重要任务。他小心翼翼地把便利贴粘在了自己那个数据存储罐的侧壁上,又用手指使劲压了压,确保它粘牢。粘好之后,他似乎彻底放松下来,长长吐了口气,甚至还打了个小小的嗝。然后他整个人往冰凉的地面上一瘫,像是被抽走了骨头,舒服地眯起眼睛,对着头顶那虚假但无比真实的“蓝天白云”发起了呆。
蒲元看着他那副仿佛瞬间得到极大满足的样子,又低头看看自己指尖残留的一点点便利贴背胶粘腻感,心头泛起一丝古怪的感觉。记录者习惯了记录异常事物,但这种微小的、不合时宜的请求,在这种环境下,也算是一种……记录对象吗?他把最后小半块蛋白块塞进嘴里,用力嚼着,试图忽略那糟糕的口感。
羽森不知何时已经吃完了他的“样本”。他站在距离他们几步开外的地方,依旧面朝着广场深处巨大的排气管道阴影。空气检测仪的蜂鸣频率似乎降低了一些,但他指关节上的敲击动作又开始了。他左腕上的便携分析仪屏幕幽幽地亮着,上面一条复杂的曲线中央,一个鲜红的数值在规律性地微微跳动:0.0003%。一个微不足道到极致的数字标识,像尘埃般不起眼。羽森的目光却像钉子一样牢牢钉在那个数值上,薄薄的唇抿成了一条更直、更冷的线。周围的喧嚣似乎在这一刻被过滤掉了,只剩下那鲜红的小点和他自己缓慢却异常沉重的呼吸声。
广场穹顶高处的巨型安全警告灯依旧在疲惫地旋转着,明黄色的光芒在弥漫着微尘的空气里拖出一道道虚幻的光带。人群的喧嚣仿佛被那层巨大的、无形的穹顶阻隔、吸收,变成一种低沉的、永不止息的背景杂音。四人之间,空气似乎也凝滞了一瞬。虚假的鸟鸣声不知从电子屏哪个角落传出,清脆却空洞得如同一个嘲讽。
就在这时。
嗡————!
一种穿透力极强的、持续性的低频蜂鸣音如同巨大的无形金属板,瞬间沉甸甸地压过了所有声音!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强烈的官方通告特有的不容置疑和程式化冰冷。广场上上千人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喧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平息下去,无数张脸在“阳光”和警示灯光线交错下抬起头,带着茫然和一丝被强行拉回现实的惊悸。
声音的源头是散布在广场各处的数十个嵌墙式广播扬声器。
【紧急通知!紧急通知!】一个合成的、听不出性别但力求威严和安抚的电子女声响起,用词精准而缺乏温度。【为保障神灵教会核心职能完整性与所有幸存人员绝对安全,最高决议庭已批准代号为‘清道夫’的高权限恢复程序。即时起,控制部将远程接管教会所全部核心操作权限。】
蒲元的心跳莫名地漏跳了一拍。控制部……接管全部核心权限?这权限转移本身就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意味。
电子音停顿了一秒,如同一次冰冷的呼吸,接着响起,每一个字都如同被冰冷的金属锻造过:【‘清道夫’程序执行期间,将对目前处于非安全激活状态的教会所内所有区域,实施最高等级强制清除作业。具体措施:所有主次级通风系统将通入标准浓度‘维克利’神经抑制雾剂,起始浓度为……500 ppm。该操作旨在快速消除区域内不稳定活动目标,确保后续恢复工作无阻开展。】
“维克利?500 ppm?神经抑制雾剂?”朴橘的喃喃自语带着惊愕,他刚刚瘫软的身体猛地绷紧了,声音陡然尖利起来,尾音甚至有些变调。他下意识地伸手捂了一下鼻子,尽管那气体还远在隔了无数层合金墙壁的另一端。“那是……神经毒素吧?中枢神经系统抑制剂!用在非地球生物身上那点量倒没问题,可对人……清除?他们要清除什么?清除空气里的微生物吗?这浓度……活物吸进去两分钟就痉挛抽搐窒息脑死亡了!净化?谁他妈会被‘净化’?”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破了蒲元强装镇定的外壳。一股刺骨的寒意猛地穿透了那件灰色的C级记录部制服,狠狠攫住了蒲元的脊椎。净化……清除作业……不稳定活动目标……在非安全激活状态的教会所内所有区域?那里面……没有幸存者了吗?那些没来得及逃出来的人?
谷帆早已无声地站了起来,像一道绷紧的弓弦。她的右手不是按着腰间的卡扣,而是紧紧握住了固定在战术背心肩带上的一个扁平的、不起眼的黑色矩形盒子——那是信息部和调查部少数人员配备的加密应急信道收发器。此刻,那小小的通信灯微不可察地闪烁着不规则的红光。她的指尖用力到发白,嘴唇紧抿,几乎看不见血色。通讯被干扰了,而且是极其强大的源头干扰。
羽森的身体仿佛凝固住了。他抬着头,目光却似乎穿透了那巨大屏幕上湛蓝的天空和漂浮的白云,投向某种更冰冷、更深邃、属于岩层和冰冷机械的未知深处。他刚才敲击空气检测仪指关节的动作停滞在半空。左腕上分析仪的屏幕依旧亮着,那个刺目的0.0003%数值,在周围突然变得死寂的背景下,竟似有了一种无声尖啸的分量——那是被允许存在的精度误差边界?还是某种更微小、更恐怖的信号,在疯狂但无效地挣扎、报警?
“不稳定活动目标……”羽森的声音终于响起,仿佛从遥远的冰层下传来,每一个字都带着精确解剖后的冰冷余烬,“……定义权,在谁手里?”
这声低沉的疑问,轻飘飘地落在蒲元几乎冻结的意识上。
500 ppm。
空气处理器风扇的微弱杂音还在远处嗡嗡作响,不知疲倦地维护着这个巨大避难所里干净清爽的20℃恒温。头顶那超高清的蓝色幕布上,一片渲染得完美无瑕的云朵正从容地漫过虚假的太阳,在地面投下短暂而虚假的阴影。广场边缘的某个角落里,似乎又响起了婴儿被短暂安抚后复又啼哭的嘤嘤声。
而在地底深处,在他们刚刚逃离、甚至或许还有人仍在其中的那座庞大复杂的钢铁堡垒内,无数个巨大的、精密的阀门正在某种冰冷意志的操控下,无声地、平稳地转动。
嗤——
那不是能在这里听到的声音,这只是蒲元在窒息般的沉默中,自己脑海里模拟出的致命气体喷涌而出的、粘稠的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