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夜风带着桃李残香，掠过永安门长廊。
檐下风灯被吹得半明半暗，灯芯“啪”地炸出一粒火星，映得地面斑驳一片。
阿梨抱着鎏金漆盘，小碎步几乎跑起来。
盘里躺着一块羊脂玉佩，通体雪白，只在中央沁出一抹朱红，像凝住的血。
那是慕清涟出生时，先皇后亲手系在她腕上的，十五年来不曾离身。
今夜，她要在迎亲大典前，把它重新佩在公主腰间，讨个“平安成双”的彩头。
长廊尽头忽然传来更鼓——咚、咚、咚——三声慢，四声紧。
阿梨心头一慌，脚尖踩住自己裙裾，整个人向前扑去。
漆盘脱手，玉佩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撞在青石地，“当啷”一声脆响。
玉声未绝，已裂。
碎玉溅开，最大的一块滚到一双绣着金龙的软靴前。
靴履微顿，慕清涟已掀帘而出。
她披着月白中衣，乌发未绾，灯火在她瞳仁里碎成两点寒星。
阿梨伏地，额头抵着冰凉的石缝，声音抖得不成调：
“奴婢该死！”
慕清涟弯腰拾起那片碎玉，指腹被锋利边缘划出一道细红。
她却像不觉得疼，只轻轻用袖口拭去血迹，抬眼望向远处。
皇城外，十里红灯正蜿蜒出阙楼，鼓乐隐约，像隔着一层水。
那是异国迎亲的队伍。
再过两个时辰，她就要坐上那顶描金凤辇，远嫁千里。
风灯又晃，灯影在碎玉上跳动，仿佛玉里那抹朱红也跟着活过来。
慕清涟把碎玉拢在掌心，声音极轻，却足以让阿梨背脊生寒：
“原来连它也不愿我去。”
阿梨不敢抬头，只能看见公主软靴上的珍珠一颗颗被夜风卷起。
她听见慕清涟叹息，像春夜最凉的那阵风：
“去，把太医署的苏木拿来，我要它今晚染一条新络子。”
阿梨愣住。
苏木是止血药，也是朱色染料——公主要用自己的血，把玉佩裂口补成一朵莲。
她跌跌撞撞爬起来，转身时听见身后公主又补了一句：
“再替我备一套窄袖骑装。”
那声音低而稳，像冰下暗涌的春水。
阿梨不敢多问，抱着空漆盘奔进夜色。
她没有回头，却知道那一声“骑装”意味着什么：
公主想逃。
灯影里，慕清涟摊开掌心。
碎玉在灯下泛着冷光，裂纹纵横，像一张再也拼不回原样的舆图。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有人在雪夜里把这块玉递给她，说：
“带着它，等我接你回家。”
如今雪夜未至，归人未归，玉已先碎。
慕清涟阖目，指尖慢慢收紧。
远处鼓乐渐近，风灯忽地灭了。
黑暗中，只余碎玉在她掌心发出极轻的“咔哒”一声，像极小的惊雷。
灯火灭而复明时，廊檐外已多了一道身影。
那人一袭夜行青衫，腰束软甲，足尖点地无声，像一柄收鞘的刀。
慕清涟尚未开口，对方已单膝叩地，声音压得极低：“属下来迟。”
月色斜照，映出一张被风尘磨得英气的脸——眉目清峻，唇线薄抿，若非喉结微显，几乎辨不出雌雄。
慕清涟怔了一瞬：“你是——母后留给我的暗卫？”
“谢轻执。”少年抬眼，眸色深似沉渊，“今后，公主的命就是我的命。”
阿梨端着苏木小盏回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自家公主指尖尚滴着血，陌生少年半跪在地，手中托着一方素帕，帕上赫然是用血写就的“逃”字。
慕清涟没接帕，只把碎玉递过去：“替我补好它，再替我断一条路。”
谢轻执指腹抚过裂纹，声音轻得像风：“补玉需血，开路需命——公主要哪一样？”
慕清涟抬眼，眸中第一次燃起不顾一切的亮：“我两样都要。”
少年笑了，笑意一闪即逝。
他起身，顺手把碎玉拢进袖中：“三日后，迎亲队过黄沙，我来接公主回家。”
说罢，青衫一晃，人已掠上屋脊，月色下只余一道剪影。
阿梨呆立原地，苏木小盏在手中晃出一圈血色的涟漪。
她忽然明白：
今夜碎的不止是一块玉，还有公主原本被安排得滴水不漏的命运。
第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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