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我叫李未央,却不是你们史书里那个“冯心儿”。
我是未央宫最后一块塌落下来的椒泥,被雨水冲进了沟渠,又被匠人重新捏成砖,砌进了另一座崭新的宫殿。
我活了两世——
第一世,史书工笔,骂声千载;
第二世,我为自己重写。
可这一世,我没想到,会再遇见他。
——正文——
——“我醒来时,宫墙雪白,檐角挂着铜铃,风过时叮当作响。”
这一句话之后,其实还有很多人、很多声音、很多味道,被我在正篇里一笔带过了。今夜雪重,红炉小火,我忽然想把它们重新拾起。
我睁眼那刻,先闻到的不是药香,而是潮冷的霉味——像一块常年晒不到太阳的砖,悄悄生出了绿苔。
我认得这味道:前世我被囚永巷的最后半年,日日与它为伴。
于是我几乎立刻断定:这不是高阳王府,也不是正殿,而是掖庭西侧最偏僻的暖阁,专门给“将死未死”的人挪出来等天命的。
手指动了动,指腹摸到身下不是金丝软褥,而是旧棉絮——里头甚至有一根没捡干净的麦秸,扎人。
原来我这条命,在旁人眼里已经廉价至此。
不是拓跋浚,不是御医,是一个脸生的小宫女,叫阿轻。
她端着铜盆,盆沿磕在门框上,发出咣当一声;水溅出来,湿了她的鞋尖。
她慌张跪下:“奴婢该死。”
我却盯着她袖口——袖口缝着一圈极细的麻线,是丧服改小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谁死了?
阿轻顺着我的目光,怯怯地说:“回美人,是……是昨夜殁了的陈昭训,她屋里缺人,奴婢被临时调来伺候您。”
陈昭训?
我搜遍记忆,才想起前世这个连姓名都没留下的女子:她死在赏雪宴当夜,据说是失足跌进太液池。
可我分明记得,那时跌进去的人是我。
原来,命运把位置轻轻调换了一下,让我占用了她的暖阁,也占用了她“未寒”的尸骨旁的一碗汤药。
药是黑的,漂着几颗没化开的川贝母。
我端起来,看见汤面上映出自己的脸——十六七岁的轮廓,眉尾却带着前世死前才有的倦。
我把药倒进了窗下的花盆里。
花盆里栽着一株枯死的椒房殿老椒,只剩下一截黑黢黢的根。
我想,它和我一样,都是旧朝遗物,被随手丢到这里,连名字都不配留下。
可它还在呼吸——我指尖摸到它根部极轻极轻地鼓了一下,像心脏。
那一刻,我生出古怪的念头:我要让它再活一次,也要让自己再活一次。
半夜,我披衣起身,循着霉味一路摸到后院。
月光像一层薄霜,覆在残破的椒墙断瓦上。
我蹲下去,用指甲抠墙缝里的泥。
那些泥里夹着细小的红色颗粒——是当年椒房殿上好的蜀椒,被打磨成粉,和上明胶涂墙,以避寒驱虫。
年深日久,胶枯椒碎,只剩一点辛辣的残香,像一声被掐断的叹息。
我抠了一撮,合在掌心搓热,贴在鼻下猛吸一口。
辛辣冲得眼泪直流,我却笑了:原来这就是“椒房”的味道——原来它真的陪我一起死过,又一起活过来。
天亮前,阿轻发现我坐在台阶上,掌心通红。
她吓得要去找御医,被我拉住。
我问她:“陈昭训是怎么死的?”
阿轻咬唇,半晌才说:“他们说她……偷了皇后娘娘赏给高阳王的一支赤金步摇,被当场抓住,羞愤投水。”
我闭眼。
那支步摇我认得——前世拓跋浚亲手插在我鬓边,说“衬雪”。
后来我被押赴永巷,步摇还歪在我发间,最后被行刑的太监一把扯下,扔进了雪里。
原来它在这一世提前出现,又提前要了别人的命。
阿轻忽然跪下:“美人,其实……其实陈昭训没有偷。步摇是奴婢收拾妆台时滚进她袖子里的,奴婢怕得不敢说……”
我扶她起来:“别怕,从现在开始,你只当那步摇是我偷的。”
阿轻愕然。
我笑了笑:“我命硬,克得动它。”
椒墙根下,我埋了两样东西:
一是那撮蜀椒粉,二是阿轻偷偷从陈昭训遗物里翻出来的一方帕子——帕角绣着小小的“未”字。
我想,既然上天让我替别人活,我就替到底。
陈昭训的冤,我来申;
椒房的灰,我来热;
至于拓跋浚——
我抬头,看见雪停了,一线曦光落在枯椒的根上。
我伸手,轻轻碰了碰那鼓动的芽点。
“再活一次吧,”我低声说,“我们一起。”
【椒房旧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