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当清晨第一缕阳光驱散黑暗,照亮宫殿,属于皇子公主的苦差事也到此。
东宫偏殿的书房里,熏香袅袅,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太子沈承璟端坐书案前,脊背挺直如松,他面前摊开的,是厚重的《资治通鉴》,讲学的陈太傅须发皆白,神情肃穆地讲解着。
沈承璟听得极其专注,偶尔提问,引经据典,思维清晰,尽显储君风范。他的课程排得满满当当,经史子集、骑射武艺、乃至初涉朝政实务,全面发展,可见帝王重视。
而不远处的文华殿,专为皇子公主开蒙讲学的地方,又是不一样的光景。
同样明亮的阳光,透过精致的纱窗,洒在书案上。案上摆着《女诫》、《列女传》等书,还有几本描绘各地风物的闲书,当然这些是沈钰棠自己私带的。负责教导长公主的女官婉娘,是位气质端方,不苟言笑的中年女子,声音平板地讲解着妇德。
沈钰棠坐在台下,面前摊开的书卷墨香飘逸。她单手托腮,另一只手转着一支紫毫笔,墨汁在宣纸上洇开一小团乌黑,像小猫留下的爪印,她的兴致似乎又起来了,她蘸了点墨,却不是在记笔记,而是悄悄给书页角落里的仕女画像上添上一对冲天辫。
做完这一切,窗外的景色又吸引了她。
窗外,几只翠色鸟儿在刚抽出嫩芽的枝头跳跃鸣啾,其中一只格外调皮正颤巍巍地站在一朵初绽的海棠花上。
她的思绪,也飘到了九霄云外。
御马监新来的那匹小马驹是不是该去瞧瞧了?昨儿听小太监说御花园假山后面发现了一窝小兔子,毛茸茸的……还有,御膳房答应今天给自己试做的新点心,不知道是什么味道?
“殿下!” 负责教导公主的女官婉娘,忍不可忍吼了一声。
沈钰棠一个激灵,立刻坐直身体,迅速将画了画的书页合上,脸上瞬间换上一副极其认真,又懵懂求知的表情。
“请专注听讲。‘牝鸡司晨,惟家之索’此句何解?”婉娘沉声问道。
“婉娘啊,这句啊……是说……嗯……” 她努力回忆婉娘的讲课,结合字面意思开始胡编乱造,“是说……母鸡要是大清早打鸣,那家里可能就要……嗯……没米下锅了?” 她不太确定地歪了歪头。
婉娘脸都气白了:“殿下!此乃警示妇人不得干政之语!岂能如此……如此……曲解妄言!”
“哦!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沈钰棠恍然大悟一般,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随即又蹙眉,露出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可婉娘,要是家里没米下锅了,母鸡心急,打鸣提醒主人,也是一片忠心不是?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全家饿死,才算恪守妇道吗?” 她小声嘟囔着,歪理一套一套,噎得婉娘胸口起伏,差点背过气去。
“你……你……”婉娘指着她,半晌说不出完整的话,“冥顽不灵!老身无能,教导不了殿下这等“高徒”!老身这就去禀明皇后娘娘!请娘娘圣裁”说罢,她气得狠狠甩袖。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
刚才还振振有词的沈钰棠,一听要禀明母后,顿时慌了神。
母后虽然对她极尽宠爱,但在学业上,从不纵容。
更重要的是,母后凤体一直欠安,时常需要静养。沈钰棠想起母后苍白的脸色,她却从不愿让人担心,总是温声细语说“无妨”。
父皇和太子哥哥都再三叮嘱,绝不可让琐事扰了母后清净。若是母后知道她不好好听讲,歪曲圣贤之道,把女官气成这般模样……母后定会伤心,说不定还会动了气,伤了身子。
想到母后可能会因她而病情加重,沈钰棠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她立刻从椅子上跳下来,小跑着追上去,一把拉住婉娘的衣袖,声音带上了哭腔,眼眶也红了起来:“婉娘!婉娘!棠儿知错了,求您别去告诉母后……”
她仰着脸望着婉娘,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顺着白皙的脸庞滑落,惹人怜惜:“是棠儿笨,听不懂圣人的大道理,胡乱说话惹婉娘生气了……婉娘您罚我吧,罚我抄书,罚我站着,怎么罚都行,求您别去找母后……母后身子才好些,棠儿不想让母后操心难过……”
她哭得肩膀一耸一耸,方才那股调皮劲荡然无存,她紧紧拽着婉娘的袖子,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婉娘停下脚步,低头看着身侧哭得梨花带雨的长公主。她心肠本就不硬,平日里看似严厉,实则对这位聪明却不用在正途上的学生是百般无奈。
她抽回自己的袖子,语气到底缓和了些:“现在知道怕了?方才那点劲去哪了?”
沈钰棠见她态度软化,哭得更是情真意切:“棠儿再也不敢了……婉娘,您原谅棠儿这一回吧……棠儿保证以后好好听讲……”
婉娘心彻底软了,她抽出帕子递给哭唧唧的沈钰棠:“把眼泪擦擦!堂堂长公主,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这便是松口了。
沈钰棠心中暗喜,接过帕子胡乱擦了把脸:“嗯!棠儿听话,不哭了。”
婉娘重重叹了口气,看着她这副模样,终究是狠不下心。
她瞪了沈钰棠一眼,语气恢复了以往的严肃:“今日之事,暂且不究。但《女诫》首章,抄五十遍,一遍都不能少,不准用你那‘鬼画符’的速写体糊弄,没抄完不准出文华殿,也不准碰任何点心闲书!听见没有?”
“听见了!谢谢婉娘!”沈钰棠如蒙大赦,连忙保证,跑回书案前,一边铺纸研墨,看起来无比认真,一边偷瞄婉娘。
婉娘站在殿中,看着那终于安静下来的身影,微不可查叹了口气。
她最终饶恕沈钰棠,与其说是被眼泪打动,不如说是因为皇后娘娘。
那位深居简出、慈爱病弱的皇后娘娘。娘娘曾言,在这深宫之中,所求无几,唯愿儿女平安,江山永固。这份慈母之心,婉娘又怎忍心去惊扰。
罢了,严加管教固然是职责所在,但护得凤体安康,不让娘娘再添愁绪,亦是臣子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