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的那天。
林野蹲在石阶上，小心翼翼地从兜里掏出最后一颗草莓——是妈妈早上特意给他留的，红得发亮，蒂上还带着新鲜的绿。
小花就是这时候冲过来的。她扎着两个羊角辫，穿着碎花裙，跑起来像只晃悠的小鸭子。二话不说就抢过草莓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笑：“林野哥，这个甜！”
草莓没了。那瞬间像是有根针戳破了林野心里某个鼓鼓囊囊的东西，他看着小花嘴角沾着的红汁，突然伸手推了一把。力道不大，却让没站稳的小花顺着石阶滚了下去，“咚”地一声撞在水泥地上，笑声戛然而止。
林野愣住了。他看见小花仰躺在地上，眼睛睁着，像只被摔碎的布娃娃。
“你……你干什么！”张阿姨的声音像炸雷，她提着菜篮子从拐角走出来，脸色煞白地扑向小花，又猛地回头瞪着林野，“我要告诉警察！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狠！”
警察。
这个词像冰锥扎进林野的太阳穴。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过去的，只记得张阿姨的尖叫、篮子落地的脆响，还有他死死拽着张阿姨往地下室拖的力气。
那扇生锈的铁门“哐当”关上时，他听见外面草莓滚落的声音，一颗颗摔在地上，烂成黏糊糊的红。
地下室里一片漆黑，只有张阿姨的哭喊和捶门声。
林野背靠着门滑坐在地，浑身抖得像筛糠。
他跑回家时，妈妈正在厨房择菜，阳光透过纱窗落在她的发梢上。
“妈妈，”他的声音像被水泡过，“我……我好像闯祸了。”
林野把今天的事情给妈妈讲述了一遍。
妈妈放下菜，蹲下来抱住他，手掌轻轻拍着他的背，声音温柔得像棉花：“别怕，野野。”她捧起他的脸，眼神认真，“咱们这里是老式居民楼，没有监控。记住了，只要你忘了这件事，就不是你做的了。”
后来的事，林野记不太清了。
只记得救护车的鸣笛声，警察在楼下走来走去的影子，还有妈妈对着记者时红着的眼眶。新闻标题一闪而过：“小区幼女坠楼身亡，保姆失踪成谜”。
他试着去忘。
可每个失眠的夜晚，总能听见地下室里模糊的哭喊，闻到那股烂草莓混着泥土的腥气。
小花最后看他的眼神，张阿姨惊恐的脸，像藤蔓一样缠在他的骨头里，随着年龄疯长。
二十岁那年，林野找到了城里最有名的催眠师。诊室里很安静，只有钟摆滴答作响。他把厚厚一沓现金推过去，声音沙哑：“帮我改一段记忆。”
催眠师的声音很轻：“想改成什么样？”
“七岁，槐树下，”林野闭着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我和小花约定埋草莓，谁先找到谁赢。下午……老槐树的围墙突然塌了，她在下面玩，被砸了。张阿姨去救她，也被埋了。我跑回家，吓得说不清楚话……”
他说得很慢，像在拼凑一段不属于自己的往事。
催眠师的引导语像流水漫过来，那些尖锐的、血腥的记忆碎片开始溶解，重新组合成新的模样——槐树下的约定，突然倒塌的围墙，哭泣的大人，还有一个吓坏了的、无辜的自己。
结束催眠那天，阳光很好，和很多年前那天一样。
林野走出诊室，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却又异常轻松。
他路过街角的水果店，看见鲜红的草莓摆在筐里，像一颗颗饱满的、没有阴影的心脏。
他买了一盒，慢慢吃着，甜津津的味道在舌尖散开。
好像真的有那么一个下午，他和小花蹲在槐树下，把一颗草莓埋进土里，等着七天后，看谁能先找到它。
只是他们都没等到第七天。
风从远处吹来，带着点槐树叶子的清香。
林野吃完最后一颗草莓，转身走进人群里，背影和所有普通人一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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