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德的海风总裹着咸湿的暖意,混着风车转动的吱呀声,把码头的喧闹揉得松软。
阿砚缩在商船甲板的角落,指尖反复摩挲布包的旧带子——那是她从故乡带出的唯一物件,边角磨出毛边,却被她用同色棉线缝补得整整齐齐,针脚细密得像蛛网。
船刚靠岸时,她几乎是贴着船舷躲的。码头上人潮如织:挑货担的商贩吆喝着“新鲜海产嘞”,穿骑士团制服的年轻人笑着揉乱小孩的头发,连风里都飘着烤苹果的甜香,混着麦酒的微醺。
这些热闹本该是生动的,落在阿砚眼里却像细密的针,扎得她呼吸发紧。她低着头,额前碎发遮住眼睛,只想等人群散些再下船。
“姐姐,你看!是海鸥!”
身侧突然炸响童声,脆生生的,带着孩童特有的好奇。
阿砚下意识往旁边缩了缩,却还是瞥见个扎双马尾的小女孩——红绸带绑着的辫子晃呀晃,裙摆沾着草屑,像是刚在草地上打了滚。
女孩身边没有大人,只有个比她矮些的小男孩,攥着她的衣角,怯生生往她身后躲,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
阿砚的心跳快了半拍。她最怕小孩了——小孩的眼睛太亮,总直勾勾地看人,还爱追着问东问西。
她抿紧嘴,正要挪到更远的角落,码头下突然传来一阵粗哑的低吼。
那声音不像人声,更像野兽被激怒时的咆哮,混着“咕噜咕噜”的怪响,瞬间压过码头的喧闹。阿砚浑身一僵,下意识抬头望去——
码头石阶下,三个丘丘人正堵着方才那个小女孩。它们比她在旧书插图里见过的更丑陋:灰绿色皮肤皱巴巴的,像泡烂的树皮,身上裹着破烂兽皮,手里攥着磨得锋利的石斧,斧刃沾着暗色污渍,泛着腥气。
最前面的丘丘人喉咙里低吼着,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小女孩,举着斧头就要往下劈。
小女孩吓得脸色发白,却把小男孩往身后一推,自己梗着脖子瞪回去,声音发颤却不肯哭:“不许欺负我弟弟!”
周围的人慌了。挑货商贩扔下担子就往城里跑,几个游客尖叫着躲到货箱后,连刚巡逻到附近的骑士团成员也被另外两个丘丘人缠住——它们像是早有预谋,一个堵着小孩,两个拦着来人,动作虽笨拙,却把退路封得死死的。
阿砚的手猛地攥紧了衣角。
布料被她攥得发皱,指节泛白。心跳得像要撞碎肋骨,喉咙发紧,连呼吸都忘了。
她该跑的——她一直都这样,遇到麻烦就躲,看到争执就绕路,可此刻看着小女孩梗着脖子的样子,看着她身后小男孩攥着衣角发抖的手,她的脚像钉在了甲板上。
那丘丘人的斧头落得更快了。
阿砚闭了闭眼,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她怕得要死,怕丘丘人的凶相,怕周围的尖叫,更怕等会儿所有人都看向她——可她就是没法转身。
有什么东西在胸口翻涌,像被按捺了很久的潮水,顺着血液往指尖爬。
“别......”
她没敢喊出声,只是用气音呢喃了两个字。就在这时,攥着衣角的指尖突然泛起一阵暖意。
不是灼烧的热,是初春融雪时的温,带着点潮湿的清甜。淡绿色的微光从指尖漫出来,起初只是星星点点,像沾了露水的草芽,顺着袖口往下淌,落在甲板上,又贴着船舷飘了下去。
那光太淡了,淡到码头下慌乱的人都没注意。可丘丘人像是被烫到一样,突然发出痛苦的嘶叫。
阿砚猛地睁开眼。
她看见淡绿色的光落在丘丘人身上,像一层薄纱裹住了它们。
丘丘人身上原本萦绕着的灰黑色戾气——那是她从小就能看见的、像雾一样的脏东西——突然像被泼了热水的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
它们手里的斧头“哐当”掉在地上,猩红的眼睛里褪去凶光,只剩下茫然,喉咙里的低吼变成无措的呜咽。
最前面的丘丘人看了看地上的斧头,又看了看缩在货箱后的小女孩,竟往后退了两步。
接着,它像是突然忘了自己要做什么,转身晃晃悠悠往海边礁石群走,另外两个丘丘人也跟着,背影笨拙又狼狈,很快消失在礁石后面。
风里的血腥味和戾气散了,只剩下海风的咸香。
小女孩愣了愣,眨了眨眼,才想起拉着弟弟往码头跑,跑了两步又回头,朝着商船的方向喊:“谢谢姐姐!你好厉害!”
“姐姐”两个字像根刺,扎得阿砚猛地回神。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尖的绿光已经散了,只留下一点若有若无的暖意。
可周围的人已经开始往这边看了:刚才躲起来的游客探出头,骑士团的成员也朝着商船的方向望,眼神里带着好奇和探究。
不行。
不能被看见。
心脏骤然缩紧,比刚才看见丘丘人时还要慌。她怕别人问“你是怎么做到的”,怕别人盯着她的手看,更怕自己再不小心弄出刚才的光——她从小就管不住这东西,紧张时会冒出来,难过时会冒出来,甚至有时候只是看到路边受伤的猫,指尖都会泛光。
每次这样,都会有人围过来问,她只能拼命躲,躲到没人的地方才敢喘气。
她抓起脚边的布包背在身上,转身就往船舱跑。
甲板上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只看见个清瘦的背影踉跄着冲进船舱,动作快得像被追的兔子。
她跑的时候没敢抬头,额前碎发遮住了脸,没人看清她的模样,只瞥见灰布裙的裙摆扫过栏杆,带起一片被风吹落的蒲公英,飞絮悠悠地飘向海面。
船舱里空荡荡的,船员们都下船帮忙了。阿砚没停,顺着狭窄的楼梯往下跑,跑到货舱的角落才停下。
背靠着冰冷的木箱,大口大口地喘气,手还在抖,连带着肩膀都颤个不停。
布包从肩上滑下来,落在地上。她蹲下身,把脸埋在膝盖里,声音细若蚊蚋:“怎么又......又这样......”
她只是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听说蒙德风大,人却温和,不像故乡那样总有人盯着她看。
她以为只要安安静静下船,找个偏僻的小旅馆住下,就能躲开那些探究的眼神,可刚靠岸就遇到这种事。
风从货舱的透气窗钻进来,带着码头的喧闹声。她听见有人在喊“刚才是谁救了孩子”,有人说“好像是个穿灰裙子的姑娘”,还有人说“去找找看”。
阿砚往木箱后缩了缩,把自己藏得更紧了,像只受惊的鼹鼠。
等外面的声音小些,她才悄悄探出头,借着货舱缝隙透进来的光,摸索着往另一个出口走——那是船员们卸货用的侧门,平时很少有人走。
攥着布包的带子,一步一步挪,每走一步都要回头看,生怕有人跟过来。
侧门的门栓很松,轻轻一推就开了。门外是码头的后巷,铺着青石板路,墙边长满了蒲公英,风一吹就飘得漫天都是,像撒了把碎星。
她没敢停,低着头往巷子里跑。
裙摆扫过蒲公英,带起一片飞絮。跑得不算快,因为紧张,脚步还有点踉跄,却不敢回头。
后巷的风很轻,吹起额前的碎发,露出一点苍白的脸颊。她不知道要去哪,只知道要跑,跑到没人能找到的地方,跑到那些探究的眼神追不上的地方。
风里似乎还残留着刚才那点淡绿色的暖意,像个温柔的恶作剧,悄悄跟在她身后,绕过巷口的转角,消失在蒙德城的炊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