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德的午后总浸着层懒意。风神像立在山巅，白石衣袂似仍随云流动，投下的阴影铺在地面，像片沉默的云絮。
阿砚缩在神像背后的凹处，背抵着微凉的石壁，手里攥着个刚从市集买的苹果——果皮擦得发亮，是她趁摊主转身时，飞快递了钱抓来的，指腹还留着苹果皮的涩感。
她是趁清晨人少时溜出旅馆的。码头那场事后，她在货舱躲到星子亮起才敢出来，找了家巷尾的小旅馆住下。
老板娘是个寡言的老太太，银白的发挽成髻，收了钱便递来铜钥匙，钥匙串上挂着片风干的薰衣草，没多问一句，这让她松了大半口气。
只是旅馆虽偏，白天总有客人来来往往，脚步声、说话声像小石子般敲在心上，她还是习惯找个更清静的地方待着。
风神像这里很好。山巅风大，能吹走身上的滞涩感；神像够高，寻常游客爬上来，也多是站在正面许愿，很少有人绕到背后。
阿砚把布包垫在身下——布包边角磨出毛边，她用同色棉线缝了圈，针脚细密得像蛛网——慢慢啃着苹果。甜脆的汁水在舌尖散开，她紧绷的肩悄悄松了些。
她其实不太敢在人前吃东西。小时候在家乡，有次蹲在墙角啃馒头，被路过的小孩看见，追着问“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吓得她把馒头掉在泥里，从此便总找没人的地方才敢动嘴。
此刻风神像后只有风声，她咬着苹果，目光落在远处的风车群上——那些风车转得慢悠悠的，叶片切割空气的声音像哼不成调的歌，倒让人心安。
苹果核快啃出来时，风突然变了向。
不是寻常的风，是带着点刻意的、轻轻绕过来的风。风里裹着丝熟悉的气息，有点像苹果酒的甜，又有点像草叶的青——阿砚的后颈猛地一麻，嘴里的苹果核“啪嗒”掉在地上。
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往石壁缩了缩，背紧紧贴住神像，连呼吸都屏住了。
有人上来了。
脚步声很轻，踩在石板上几乎没声音，却像踩在她的心尖上。她不敢回头，只能死死盯着地上的苹果核，指尖抠进布包的带子。
怎么办？要是被问起在这里做什么，该怎么说？要不要现在就跑？可背后是石壁，前面……前面来人已经绕到了侧面。
阿砚闭了闭眼，准备迎接那句“你在这里做什么”，或是更糟的——“我好像见过你，是不是码头那天……”
可预想中的问话没等来。
等来的是一阵笛声。
笛声很轻，是用叶笛吹的，调子简单，却带着风的随性。音符像落在水面的光，一跳一跳的，顺着风飘过来，绕着她的衣角打了个转，又悠悠地飘向远处的山谷。
阿砚愣了愣，悄悄睁开眼，从臂弯里往外瞥了瞥。
三步外站着个少年。
穿件绿白相间的外衣，帽子戴得有点歪，露出点亚麻色的头发。
他手里捏着片绿叶——是风神像下常见的三叶草叶，边缘还带着露水——正凑在唇边吹着，眼睛半眯着，像是在享受风，又像是在看远处的风景，压根没往她这边瞧。
是他？
阿砚认出他来。前几天躲在旅馆窗边，看见过他坐在对面的屋顶上喝酒，酒壶是陶制的，刻着朵歪歪扭扭的风信子，喝到兴头上还站起来唱歌，风把他的歌声送过来，有点跑调，却很热闹。
后来去市集买苹果，又看见他靠在酒馆门口，跟老板娘讨酒喝，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露出点小虎牙。
他好像是蒙德的“名人”？听旅馆老板娘跟客人闲聊时提过，说有个总爱喝酒的吟游诗人，叫温迪，唱歌很好听，能把风都逗笑。
可他怎么会来这里？还正好站在三步外？
阿砚的心跳又快了。她攥着布包的手更紧了，想偷偷把地上的苹果核踢到石头后，又怕动一下就被发现。笛声还在继续，调子换了个，更轻快些，像溪水淌过石头。
她偷偷抬眼，看见温迪吹着笛，脚尖还跟着调子轻轻点着地面，帽子下的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出点浅影，像落了片细小的云。
他好像真的只是来吹风的？
阿砚稍微松了点气，却还是不敢动。她想起小时候躲在柴房，有次家里的猫闯进来，蹲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舔爪子，没发现她，她就僵着身子不敢动，直到猫自己走了才敢喘气。
此刻温迪就像那只猫，明明没做什么，却让她浑身紧绷。
叶笛的调子渐渐慢了下来，最后一个音符被风吹散，温迪把叶片从唇边拿开，随手往空中一抛。
叶片被风托着，打着旋儿飘向远处，他才像是刚发现这里还有人似的，慢悠悠地转过头。
阿砚吓得立刻低下头，把脸埋进膝盖。
“哎呀，”少年的声音带着点笑意，像被阳光晒暖的风，“原来这里有人啊。抱歉抱歉，没打扰你吧？”
他的声音不响，却让阿砚的脸瞬间涨红了。她想摇头，又想点头，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半天发不出声音。只能死死盯着地上的苹果核，恨不得把它盯出个洞来。
温迪没再走近，还是站在三步外。他看着女孩缩成一团的样子，像只受惊的小兽，肩膀还在微微发颤，心里忍不住笑了笑。
他其实早就看见她了。
昨天在市集晃悠，就看见这姑娘趁摊主转身，飞快地抓了个苹果递钱，然后低着头快步走，背影慌慌张张的，像怕被人认出来。
他当时就觉得眼熟——这不是码头那天，指尖泛着绿光净化了丘丘人的姑娘吗？那光淡得像晨雾，却把丘丘人身上的戾气融得干干净净，连风都跟着变清甜了。
刚才爬上山巅，远远就看见神像后缩着个小小的身影，走近了才认出是她。看她啃苹果时小心翼翼的样子，像怕被风吹走似的，他便没出声，顺手摘了片叶子吹起笛来——总不能直接说“我看见你了”，那样怕是要把人吓跑。
此刻见她埋着脸不敢抬头，温迪便没再说话，只是又摘了片叶子，慢悠悠地吹起另一段调子。这次的调子更轻，像哄小孩似的，音符软软的，顺着风飘到阿砚耳边。
阿砚缩在那里，听着笛声，心里的慌奇异地消了些。
他没问她是谁，没问她为什么躲在这里，甚至没靠近。
他就站在三步外吹笛，好像她只是块石头，或是棵草，存在与否都不影响他吹风。这种“被忽略”的感觉让她松了口气，紧绷的背慢慢放松了些。
她悄悄又往外瞥了瞥。
温迪正仰着头看风神像的脸，笛声从他唇边飘出来，和风声混在一起。阳光落在他的侧脸上，绒毛都看得清楚，倒不像酒馆里那个爱闹的吟游诗人，有点安静。
苹果核还躺在地上，离她的脚只有半步远。阿砚犹豫了一下，趁温迪转头的瞬间，飞快地伸出脚，把苹果核踢到了石壁的阴影里。
“砰”的一声轻响，苹果核撞在石头上。
温迪的笛声顿了顿。
阿砚的脸瞬间又红透了，赶紧收回脚，重新埋好脸。完了，还是被听见了。
可温迪只是笑了笑，继续吹起笛来，调子甚至比刚才更轻快了些，像在说“没关系”。
风慢慢大了，吹得神像的衣袂仿佛真的动了起来。笛声在风里飘着，阿砚缩在石壁后，听着笛声，听着风声，心里那点因被撞见而生的慌乱，竟渐渐被吹散了。
她其实有点好奇。这个叫温迪的吟游诗人，为什么不觉得她奇怪？为什么看见她躲在这里，只是站着吹笛？
但她不敢问。她只是悄悄抬起一点头，看着温迪的背影。他站在阳光下，风扬起他的衣摆，像片绿色的云，叶笛声顺着风，轻轻落在她的发梢上。
苹果核在石壁阴影里躺着，被风吹得滚了滚，最终停在布包旁边。阿砚看着它，又看了看三步外的身影，悄悄把攥着布包的手松开了些。
或许……可以再待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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