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德图书馆的午后,总裹着层被阳光泡软的慵懒。彩绘玻璃将光线滤成糖纸般的斑斓,落在地板上晃悠,像孩童撒了把会滚的彩珠。
书架间弥漫着旧墨与干燥纸张的气息,混着窗外飘来的三叶草香,连空气都变得软乎乎的,吸进肺里都带着点甜。
阿砚缩在靠窗的角落,面前摊着本借来的植物图鉴。这是她昨天鼓足勇气向管理员借的——老先生当时正用软毛刷轻扫《蒙德草药录》的封面,眼镜滑到鼻尖,只抬眼“嗯”了声,便递来铜制书夹,连她攥书脊的手在发抖都没留意。
图鉴里的塞西莉亚花画得极细,花瓣边缘的绒毛根根分明,像刚从摘星崖采来的,看着能让人把心跳都放缓些。
她指尖轻拂过书页,目光却总不受控地瞟向门口。自从前天琴团长留下那枚骑士徽章后,她心里像揣了只雀儿,扑腾得慌——既怕再撞见骑士团的人,又忍不住觉得,这图书馆的安静里,似乎藏着点让人安心的东西。
管理员老先生仍在埋头理书,偶尔用袖口擦眼镜;零星有读者进来,也只是踮脚找书,翻页声轻得像蚕食叶,整个空间静得能听见阳光落在书页上的沙沙声。
这种静,在午后三点被一缕紫罗兰香打破了。
那香气裹着风飘进来,混着点极淡的雷元素气息,像带着电的甜。紧接着是高跟鞋踩地板的声响,“嗒、嗒”,不疾不徐,却像敲在琴键上,带着种漫不经心的韵律。
阿砚的后颈瞬间绷紧了——她认得这气息,前几天在骑士团附近躲雨时,曾闻到过同样的味道,当时还看见檐角的雨珠被这气息引得微微发颤。
她下意识往桌底缩了缩,从图鉴的缝隙里往外看。
门口走进来位女士:紫卷发松松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肩头,发梢还沾着点阳光的金;身上那件魔女风外衣绣着银线花纹,随着动作闪着细碎的光;怀里抱着几本书,指尖涂着亮闪闪的紫色指甲油,正漫不经心地转着支银钢笔。
她笑起来时眼角弯成月牙,正是公告栏上写着“天才魔女”的丽莎——阿砚在码头见过她的画像,旁边还画着道小小的闪电,听说她清理乱摸书的人时,雷电会像小蛇似的缠上对方的手指。
丽莎似乎没瞧见角落里的她,径直走向靠窗的阅览区,选了邻桌的位置坐下。
她把怀里的书往桌上一放,发出“啪”的轻响,其中本封面发黑的厚皮书格外扎眼——封面上绕着圈灰黑色的雾气,像被泼了墨的蛛网,正是阿砚从小就怕的“戾气”,浓得化不开,带着种阴冷的黏腻感,像夏天腐烂的树叶堆里冒出的气。
阿砚的呼吸瞬间屏住了。
她能感觉到那戾气有多沉,比码头丘丘人身上的重十倍,压得周围的空气都发黏。
她下意识往旁边挪,想离那书远些,可桌子挨得太近,她的灰布裙角还是轻轻蹭到了邻桌的桌腿,发出“窸”的一声。
丽莎正低头理书,闻言抬眼朝她这边瞥了瞥,嘴角勾起抹弯月似的笑:“呀,这里原来藏着个小家伙呢。抱歉呀,是不是吵到你了?”
她的声音软得像浸了蜜的水,却让阿砚的脸“腾”地红了,像被晒过的苹果。
阿砚赶紧低下头,把脸埋进图鉴里,手在桌下胡乱摇着,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半个字都挤不出来。
“看来是个爱安静的小家伙呢。”丽莎轻笑一声,没再追问,转而拿起那本发黑的书,故作苦恼地皱起眉,“唉,这本《古代元素总论》被深渊气息缠上了,清理起来好费劲儿……本来想今天弄干净的,看来只能等明天啦。”
她说着,故意把书往阿砚这边推了推,书页几乎要碰到阿砚的袖口,然后便转身去理其他书,仿佛真打算把这“麻烦东西”搁在这儿。
阿砚的注意力却全被那本书勾住了。
那灰黑色的戾气顺着书页往外爬,像有生命似的,在桌面上漫开细细的纹路。
她看着那团黑气,指尖突然发痒——这是她从小就有的毛病,看见这种“脏东西”就想伸手去碰,仿佛身体里有个声音在催:“擦干净它,擦干净就舒服了。”
理智在喊“不能碰”。上次在码头就是忍不住,才闹出那么大动静,引得好多人看她,现在想起那目光,后背还发僵。
可那团黑气越看越刺眼,像白纸上的墨渍,让她浑身都不得劲,指尖的痒意顺着血液往心里钻。
她的手慢慢抬起来,离书页还有半寸时,又猛地攥成拳缩了回去。
不行,不能碰。
阿砚用力闭闭眼,强迫自己盯着图鉴上的塞西莉亚花,在心里默念“花瓣多好看,别想别的”。
可耳朵里全是那戾气流动的“嘶嘶”声,像有小虫子在爬,挠得她心头发慌。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刮进阵风,“呼”地掀起那本发黑的书,其中一页“啪”地掉在阿砚脚边。那页纸上的黑气最浓,几乎要滴下来,离她的指尖只有一指远,冷得像块冰。
阿砚的呼吸瞬间乱了。
她看着那页纸,身体里的“声音”越来越响,像有只手在推她的指尖往下落。
她死死咬着唇,想往后退,可椅子被书架抵住了,退无可退,连脚尖都在发颤。
“哎呀,风真大。”丽莎的声音从邻桌传来,带着点刻意的漫不经心,“书页掉了呢,小家伙能帮我捡一下吗?我这指甲刚涂好,怕蹭花了呀。”
阿砚的脸更红了,像被煮过的虾。她想摇头,却不知道怎么让对方明白,只能僵硬地弯下腰,指尖颤巍巍地伸向那页纸。
就在指尖碰到纸张的刹那——
淡绿色的微光突然从她指尖冒出来,像初春的草芽顶破冻土,“呼”地一下裹住了那页纸。
原本浓得化不开的灰黑气,在绿光里像遇了暖阳的雪,“滋啦”一声就化了,连带着整本书上的黑气都像被抽走了似的,“嗖”地退散了,快得像从没出现过。
那页纸变得洁白如新,连边角的磨损都淡了,仿佛刚从印刷厂拿出来的。
阿砚愣住了。
她看着自己的指尖,又看看那本突然干净的书,脑子里像被风吹过的湖面,空空的。
等回过神来,第一个念头不是“我做到了”,而是“完了,又被看见了”——上次在码头,也是这样,绿光一亮,所有人的目光都黏了过来。
她像被烫到似的猛地缩回手,整个人往后一缩,肩膀抵着书架,膝盖顶到胸口,把自己缩成了个小小的团子。
头埋得低低的,额前碎发遮住眼睛,只露出点发白的耳垂,连肩膀都在抖,像只被暴雨淋透的小兽,恨不得把自己嵌进墙缝里。
邻桌没了动静。
阿砚能感觉到丽莎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目光里带着点探究,却不像码头那些好奇的眼神,倒像春日的阳光,暖烘烘的,轻轻落在她紧绷的背上。
她的心跳得像要撞碎肋骨,脑子里反复转着:她会问什么?会不会告诉琴团长?要不要现在就钻桌子底跑?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丽莎轻笑一声,声音软得像棉花糖:“原来小家伙的手这么巧呀,比我的清洁咒好用多了。”
阿砚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
“这本《古代元素总论》可珍贵了,”丽莎拿起那本书,指尖轻轻摸着封面,像在安抚它,“被污染的时候我心疼坏了,没想到被你碰一下就好了,真是帮了大忙呢。”
她顿了顿,见阿砚还是缩着不动,便放轻了声音,像在说悄悄话:“你是不是怕这黑气呀?其实它看着凶,遇到你这绿光,就像冰块遇了太阳,根本不值当怕的。”
阿砚把脸埋得更深了,喉咙里发出点模糊的呜咽声,像在说“不是的”。
她不是怕那黑气,她是怕自己——怕这不受控的绿光,怕每次光一亮,就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像看什么稀奇物件。
丽莎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没再追问,只是把书放进银书箱里,站起身来。高跟鞋的声响又近了些,在离阿砚三步远的地方停下。
“小阿砚,”丽莎的声音像羽毛拂过心尖,“你的力量呀,像藏在云里的月光,柔得很呢。”
阿砚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是不是怕被人惦记,才总藏着呀?”丽莎弯下腰,视线越过她的发顶,落在她攥得发白的手指上,“放心哦,蒙德的风干净得很,吹过的地方,不会有坏心思生根的。”
她说完,提着书箱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她回头看了一眼,见那个小小的团子依旧缩在角落,却悄悄抬起了点脸,露出双湿漉漉的眼睛,像受惊的小鹿,正怯生生地望着她的背影。
丽莎笑了笑,轻轻带上了图书馆的门。
门合上的瞬间,阿砚才敢大口喘气,胸口起伏得像风里的蒲公英。她瘫坐在椅子上,后背的汗把灰布裙都浸湿了。
她看着邻桌那本书曾经放着的地方,又看了看自己的指尖——那里还留着点淡淡的暖意,像刚才丽莎的声音,不烫,却温温的,顺着指尖往心里钻。
窗外的风停了,阳光透过玻璃落在手背上,暖融融的。阿砚慢慢松开攥紧的拳头,指尖在阳光下轻轻动了动。
“温柔……吗?”她用气音小声问,声音轻得像叹息。
这是第一次,有人说她的力量是温柔的。
她低头看向那本植物图鉴,塞西莉亚花的花瓣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
阿砚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书页上的花瓣,这一次,指尖没有冒绿光,只有一点安心的暖意,像刚喝了口温苹果酒,慢慢淌进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