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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三刻,皇都的脉动沉入最深的死寂,连更夫的梆子声都被厚重的宫墙吞噬.
唯独太平公主宿泱的漱玉斋,灯火通明,却静得能听见烛芯爆裂的细微噼啪.
空气里凝着沉水香昂贵的清冷气味,混合着一种无形的、砭人肌骨的威压.
宿泱端坐在紫檀木书案后,明黄宫装衬得她肤光胜雪,雍容得如同画中神女.
她指尖拈着一枚象牙白的算珠,在光润的乌木算盘架上无声滑动.
发出极轻微、极规律的'咔哒'声,仿佛在丈量这寂静的深度,算盘旁边,摊着一卷墨迹淋漓的奏章.
字里行间弥漫着江南水患的哀鸿与朝堂之上推诿的刀光剑影.
书案对面,钦天监司辰官宋砚宁垂手侍立.
深蓝色官袍上的星月纹饰在烛光下泛着幽微的银光.
她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秀美的面孔毫无表情.
只有那双倒映着烛火的眼瞳深处,翻涌着常人无法理解的、冰冷的数据洪流与星辰轨迹.
她像一尊精心雕琢的玉像,完美,却毫无生气.
宿泱.“砚宁。”
宿泱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满室寂静,带着一种金玉相击般的质地.
宿泱.“今夜星图,可有异数?”
宋砚宁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如同精密仪器校准前的微调.
宋砚宁.“回殿下。”
她的声音平直无波,毫无抑扬顿挫,如同在宣读一篇枯燥的历书.
宋砚宁.“亥时三刻,紫微垣帝星西侧三寸,隐见赤芒,光度微弱,然轨迹...偏移。”
宿泱.“偏移?”
宿泱指尖的算珠顿住,悬停在半空.
宋砚宁.“是。”
宋砚宁微微颔首,目光依旧低垂.
落在自己交叠于身前的,骨节分明的手指上,仿佛那里也有一幅无形的星图.
宋砚宁.“按《开元占经》及本朝历法推演,其行当入太微右垣。”
宋砚宁.“然观测所见,其迹北偏七分,正冲...天市垣东南角。”
她顿了顿,补充道,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极细微的、属于'人'的困惑.
宋砚宁.“此象...无解于现存所有星图推演模型。”
宿泱的目光离开算盘,落在宋砚宁脸上,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洞穿一切的沉静.
宿泱.“天市垣东南角...”
她缓缓复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算珠光滑的表面.
宿泱.“那是...勾陈之位?”
宋砚宁.“正是。”
宋砚宁应道.
宋砚宁.“勾陈主兵戈、杀伐。”
宋砚宁.“此星轨迹异常,光度虽弱,其芒带赤,主大凶,恐兆...杀星将坠。”
她抬起眼,那双倒映着星辰的眸子第一次真正看向宿泱,里面是纯粹的、近乎冷酷的计算结果.
宋砚宁.“其兆应之地,星轨交叉推演指向,皇都,应期,双月重叠之夜。”
宿泱.“双月重叠...”
宿泱轻声咀嚼着这四个字,指尖的算珠终于落下,发出一声清脆的'嗒'.
她站起身,宽大的明黄宫装袍袖拂过案角,走到巨大的雕花窗棂前.
窗外,是皇都沉睡的、连绵起伏的漆黑屋脊,更远处,是深不可测的、缀满星子的夜幕.
其中一轮明月高悬,清辉洒落,另一轮稍小些、色泽微红的月影.
正从东方天际的边缘,悄然攀爬上来,带着一丝不祥的暧昧.
宿泱.“天倾之乱,百年矣。”
宿泱的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窗外那片亘古的虚空.
宿泱.“苍穹的伤疤,终究...还是要裂开了么?”
她转过身,烛光在她完美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的不再是星辰,而是足以搅动九洲风云的深沉算计.
宿泱.“砚宁。”
宋砚宁.“臣在。”
宿泱.“盯死它。”
宿泱的语气恢复了惯常的、不容置疑的威仪.
宿泱.“动用观星台秘匣里那三面铜镜,我要知道这颗杀星每一寸的挪移。”
宿泱.“每一次光度的变化,还有...”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
宿泱.“查!天市垣东南,勾陈位附近。”
宿泱.“百年来所有与之相关的星陨记载、地动记录、乃至...前朝秘档。”
宋砚宁.“是,殿下。”
宋砚宁躬身,声音再次恢复成毫无波澜的玉磬之音.
她转身,深蓝色官袍在烛光中划过一道幽冷的弧线.
无声地退出了这间弥漫着沉水香与无形压力的寝殿.
那'杀星将坠'的预言,在她心中激不起半点涟漪,只化作一组需要验证和追踪的冰冷数据.
宿泱独自留在窗边,望着天边那轮越来越清晰的血色月影.
她摊开手掌,一枚温润的羊脂白玉雕成的微缩树形佩饰静静躺在掌心.
枝干虬结,透着诡异,算珠的'咔哒'声,又在死寂中响了起来.
这一次,更快,更密,如同金戈铁马踏碎寂静的鼓点.
千里之外,江南水乡的夜是另一种粘稠的窒息,没有皇都的庄严肃杀.
只有湿漉漉的石板路反射着昏暗灯笼的微光,空气中弥漫着水汽.
垃圾的腐臭和劣质脂粉的甜腻,狭窄的陋巷深处.
一间低矮的瓦房窗户里透出豆大的油灯光芒,是这片污浊里唯一清醒的眼睛.
沈知微就坐在那点昏黄的光晕下,月白的素绢衫子纤尘不染,衬得她面容清丽如覆寒霜.
发髻挽得一丝不苟,没有任何多余的饰物,只有一枚磨损得边缘模糊的旧铜钱.
用一根褪色的红绳系着,紧贴着她纤细苍白的脖颈.
油灯的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投出浓密的阴影,遮住了那双足以洞穿人心的锐利眼眸.
此刻,那双眼正一眨不眨地扫视着摊在破旧木桌上的一本厚厚账册.
右手五指在虚空中快速而无声地掐算着,左手则无意识地捻着脖颈间那枚带着体温的铜钱.
桌上摊开的账本纸张泛黄卷边,墨迹洇染,记录着'汇通天下'商号三年前一批看似寻常的药材交易.
沉香、血竭、犀角...名贵药材的数量、批次、交割时间、银钱流向.
在她眼中化作无数跳动的数字和隐形的丝线.
沈知微.“第七批次,沉香入库三百斤。”
她的嘴唇无声翕动,指尖在虚空中划过一道看不见的弧线.
沈知微.“德济堂同期出货记录...对不上。”
沈知微.“凭空多出一百二十斤。”
沈知微.“银钱走丰隆票号...丰隆同期汇兑北境军饷,差额...吻合。”
冰雕般的脸上毫无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了然.
沈知微.“洗得真干净,像用绸缎裹着脓血。”
她拿起笔,在一张空白的糙纸上飞快写下几行数字和符号,笔锋锐利如刀.
差额:柒万贰仟两(银)
流向:北境→黑水城→消失
经手:吴管事(已'病故')、赵账房('失足'落水)
最终指向:'慈航普渡'善堂(伪神教派外围壳)
就在这时,脖颈间那枚紧贴着皮肤的旧铜钱,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灼烫!
那热度并非错觉,像烧红的烙铁猛地按了一下,烫得沈知微指尖一颤,点在刚写下的'慈航普渡'四个字上.
她猛地攥紧铜钱,冰冷的指尖感受着那金属上传来的,几乎要灼伤皮肉的余温.
妹妹临死前惊恐圆睁的眼睛,还有那染血的、被踩碎的学徒木牌.
瞬间冲破冰封的心防,带着血腥味狠狠撞进脑海.
这枚铜钱是妹妹攒下第一笔工钱时,兴高采烈买来送给她的,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念想,唯一的遗物.
它从未有过任何异样,除了...
除了三年前,那场吞噬了妹妹的商战阴谋爆发前夜!
它也曾这样,毫无征兆地滚烫灼人!
冰冷的杀意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从沈知微眼底迸射出来,如同淬毒的冰针.
她死死盯着纸上'慈航普渡'四个字,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沈知微.“找到你了。”
三个字从她齿缝间挤出,带着森然的寒气.
在这潮湿闷热的陋室里,竟让油灯的火苗都跟着不安地跳动了一下.
几乎是同时,窗外传来一声刻意压低的轻佻口哨,打破了陋巷的死寂.
沈知微眼神一厉,左手闪电般滑入袖中,扣住三枚边缘磨得极其锋利的铜钱镖.
身体却纹丝未动,依旧保持着看账的姿势.
那扇破旧的木门被一只骨节分明、保养得宜的手推开.
门外的黑暗里,先探进来的是一柄展开的玉骨折扇.
扇面素白,只在下角绘着一枝疏淡的墨梅,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清雅风流.
扇子移开,露出后面一张面如冠玉的脸.
锦缎长衫华美精致,衬得他身姿风流,眉眼含笑.
自带一股慵懒的贵气,与这陋巷的肮脏破败格格不入.
他腰间佩玉,步履从容,仿佛踏进的不是贫民窟的破瓦房,而是自家的后花园.
张凌赫“哟,沈大算师,深夜还在为几两碎银劳神?”
张凌赫的声音带着江南特有的软糯腔调,尾音微微上扬,像带着钩子.
他目光扫过桌上摊开的账册和沈知微面前那张写着'慈航普渡'的糙纸.
眼中笑意更深,却丝毫未达眼底,反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张凌赫“啧啧,这账做的,比醉仙楼花魁的心思还绕啊。”
沈知微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右手依旧捻着那枚滚烫的铜钱,左手扣着的铜钱镖蓄势待发.
她的声音比这江南的夜雨更冷.
沈知微.“张公子好雅兴,这'慈航普渡'的善堂香火,也值得你夤夜踏足这腌臜之地?”
张凌赫“香火?”
张凌赫'唰'地一声合拢折扇,扇骨在掌心轻轻敲打,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踱步进来,带来一阵淡淡的、昂贵的沉水香气息,瞬间压过了屋内的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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