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夏日的风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吹过月泉部落低矮的石屋和蜿蜒的溪流。十几个半大孩子正呼喝着在村落中心的空地上玩着“狩猎”的游戏，领头的那个少年，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星星，动作灵活得像林间的豹子——正是族长的小儿子，梓渝。

“快！包抄它！它往溪边跑了！”梓渝手里挥舞着一根充当长矛的木棍，脸上洋溢着无所顾忌的欢笑，额角沁出的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游戏间隙，孩子们瘫坐在老槐树下喘气。一个稍胖些的男孩用袖子擦着汗，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哎，你们说，山顶上那个‘圣子’，到底长什么样？是不是真像阿嬷说的，三头六臂，眼睛会放光？”

“我阿爸说，靠近圣山会触怒山神，肚子会疼！”一个扎着小辫的女孩怯生生地接话。

“才不是呢！”另一个稍大的孩子反驳，脸上带着故作高深的恐惧，“大祭司说过，圣子是侍奉神灵的，不能见凡人，见了……见了会倒大霉！”

梓渝叼着一根草茎，听着伙伴们七嘴八舌的议论，那双灵动的眼睛里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浓厚好奇。山顶那座孤零零的石屋，那个被重重规矩和神秘传说包裹的“圣子”，就像一根羽毛，不断搔刮着他的心。恐惧？他梓渝从小到大还不知道这个字怎么写。他是族长的儿子，在这片土地上，除了父亲的藤条和几条绝对不能碰的族规，他几乎无所畏惧。

而“禁止靠近圣山，打扰圣子清净”，正是那几条绝对不能碰的族规之首。

越是禁止，越是神秘，就越是像磁石一样吸引着他。

黄昏时分，部落炊烟袅袅。梓渝趴在自家窗台上，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屋顶，精准地落在远处那座云雾缭绕的山峰顶端。夕阳给它镀上了一层悲壮而孤寂的金红色。

“看什么呢？”母亲温柔的声音传来，手里端着一盘刚烤好的肉饼。

“阿娘，”梓渝转过头，装作不经意地问，“山顶上……真的住着人吗？他一个人……不害怕吗？”

母亲的笑容淡了些，轻轻叹了口气，将盘子放下，摸了摸他的头：“那是圣子，是神灵选中的人。他有他的使命，我们不要打扰，就是对神灵的敬畏，也是对圣子的保护。”她顿了顿，语气加重，“尤其是你，梓渝，绝对不可以靠近那里，记住没有？那是会给我们部落带来灾祸的。”

“哦，知道了。”梓渝乖乖点头，垂下眼睑，掩去了眸中更盛的好奇与叛逆。灾祸？一个住在山顶上的人，能带来什么灾祸？他不信。

接下来的几天，梓渝像个最老练的猎手，开始有意无意地观察。他摸清了巡逻守卫换班的时间间隔，找到了那条被荒草掩盖、几乎无人知晓的陡峭小径。那颗渴望冒险的心，砰砰地跳动着，催促着他。

机会在一个晴朗的午后到来。巡逻队刚交班完毕，新来的队伍需要一点时间分散到各自的岗位上。梓渝像一只灵巧的狸猫，借着树木和岩石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溜出了部落的居住区，一头扎进了通往山顶的密林。

山路比想象中更难走。荆棘划破了他昂贵的皮裘，碎石硌疼了他的脚底，但他浑然不觉，兴奋和紧张支撑着他不断向上攀爬。

越靠近山顶，周围越是寂静，连鸟鸣声都稀疏了。一种无形的、压抑的氛围笼罩下来。终于，他穿过最后一片灌木丛，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平整的院子，一座由灰白色石头砌成的、低矮却坚固的屋子孤零零地立在那里。院子干净得近乎荒凉，只有几块光秃秃的大石头和一个石凳。这里安静得可怕，仿佛时间都凝固了。

然后，他看到了他。

就在那石凳上，坐着一个身影。一个穿着宽大素白麻衣的男孩，背影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他正微微仰着头，望着远处连绵的山脉和天空流云，一动不动，像一尊没有灵魂的精致雕像。

梓渝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踩断了一根枯枝。

“咔嚓。”

细微的声响在绝对的寂静中却如同惊雷。石凳上的身影猛地一颤，倏然回过头来。

那是一张极其苍白的脸，几乎透明，能看到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五官出乎意料的清秀漂亮，但那双眼睛……大大的，瞳色偏浅，像蒙着一层终年不散的雾气，里面盛满了猝不及防的惊慌和一种深切的、与世隔绝的空茫。他看起来和梓渝差不多大，却瘦弱得多。

四目相对，两人都愣住了。

梓渝是没想到传说中的“圣子”竟然是这样一個看起来脆弱又孤独的同龄人，而不是什么怪物或神明。田栩宁则是极度震惊和慌乱——按照规定，他不能见任何外人，尤其是这样突然闯入的、充满鲜活气息的陌生人。看守他的老仆通常只在送饭时出现，且沉默寡言。

“你……”田栩宁下意识地想起身后退，声音微弱，带着久未说话的沙哑。

梓渝反应过来，连忙露出一个他自以为最友善、最能安抚人的笑容，大大咧咧地走上前几步：“你别怕！我不是坏人！我叫梓渝，就住在下面。”他指了指山下的部落。

田栩宁没有回答，只是警惕地看着他，身体微微绷紧，像一只受惊的小兽。

梓渝也不在意，目光落在他苍白得过分的脸上和单薄的身板上，忽然想起自己怀里还揣着两个早上偷偷藏起来的、红艳艳的甜浆果。他赶紧掏出来，递过去一个，笑容灿烂得像正午的太阳：“喏，给你吃！山下摘的，可甜了！”

田栩宁的目光从梓渝的脸上，缓缓移到他手心那枚红得耀眼的浆果上。那颜色，是他灰白世界里从未有过的鲜艳。他犹豫着，手指蜷缩了一下，又看了看梓渝毫无恶意的、亮晶晶的眼睛。

一种陌生的、细微的渴望，战胜了规矩和恐惧。他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轻轻碰触到了梓渝温暖的手心，取走了那枚浆果。

碰到果实的瞬间，他像是被那饱满的生命力烫了一下似的，飞快地缩回手。

梓渝嘿嘿一笑，自己把另一个果子扔进嘴里，夸张地嚼着：“快吃呀！真的甜！”

田栩宁迟疑地、极小口地咬了一下。清甜的汁液瞬间在口中爆开，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属于“山下”的鲜活味道。他浅色的眼睛里，那层雾气似乎微微散开了一些，流露出一点点细微的好奇。

“你……”他又尝试着开口，声音依旧很轻，“……经常能吃到这个吗？”

“这算什么！”梓渝见他肯说话，立刻来了精神，一屁股在他旁边的石头上坐下，开始滔滔不绝，“山下好吃的多着呢！烤得流油的獐子肉、河里肥美的银鱼、阿娘做的蜜渍果脯……还有好多好多好玩的事！我们可以去掏鸟窝、下河摸鱼、用草编蛐蛐笼……”

他手舞足蹈地讲着，描绘着一个田栩宁从未想象过的、五彩斑斓的世界。

田栩宁静静地听着，忘记了害怕，忘记了规矩。他浅色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梓渝，看着他生动飞扬的眉眼，听着那些新奇有趣的故事。这是他被带上山顶后，第一次有人跟他说这么多话，第一次有人跟他分享“外面”的事情。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而酸涩的情绪，悄悄在他死寂的心湖里漾开一圈微澜。

日头渐渐西斜，山风开始变凉。

“哎呀，我得走了！”梓渝跳起来，“再不回去被阿爹发现就惨了！”

田栩宁眼中瞬间闪过一抹清晰的不舍和慌乱，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跟着站了起来。

梓渝冲他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没事！我认识路了，下次再偷偷来看你！给你带更多好吃的、好玩的！”

“下次……”田栩宁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眼中那点微弱的光亮，因为这份承诺而变得清晰了一些。他看着他，轻轻地点了下头。这是一个微小却郑重的约定。

梓渝像来时一样，灵活地消失在灌木丛后。

院子里重归寂静。田栩宁独自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弹。他慢慢摊开手心，看着那枚被咬了一小口的、依旧鲜红的浆果。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苍白的脸上，也落在那枚果子上，仿佛给他和他冰冷的世界，都带来了一缕短暂却真实的暖意。

他小心翼翼地、极其珍惜地，将剩下的浆果慢慢吃完。

甜味早已散去，但某种更复杂、更陌生的滋味，却在他心底悄悄生根发芽。他再次望向梓渝消失的方向，那里只剩下随风摇晃的树枝。

山下的部落里，梓渝蹑手蹑脚地溜回自己的小屋，心脏因为这场成功的冒险而兴奋地怦怦直跳。那个苍白、安静、眼睛像迷路小鹿一样的圣子，占据了他的脑海。

“他叫田栩宁啊……”梓渝躺在床上，回味着刚才短暂的交流，嘴角不自觉地弯起。阳光的味道，浆果的甜味，和那个男孩浅色眼眸中一闪而过的光亮，交织成一种新奇而诱人的体验。

山顶石屋内，田栩宁坐在冰冷的石床上，怀里紧紧抱着那个已经空了的、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甜香和陌生人温度的手心。窗外是亘古不变的孤独夜色，但今夜，那黑暗似乎不再那么令人窒息。

一颗名为“期待”的种子，已经悄然破土。而命运的齿轮，也在这一次莽撞的闯入中，缓缓开始了它无情地转动。

第四个世界来啦♥(｡￫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