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自那日从山顶偷溜回来，梓渝的心就像被那枚红浆果的汁液黏住了，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座孤寂的山峰和那个苍白安静的少年。族规的严厉警告还在耳边，但比起父亲可能落下的藤条，田栩宁那双蒙着雾气、却又因一点点甜味而微微亮起的眼睛，更具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

几天后，恰逢部落举行小型的丰收祭，大人们忙碌着准备祭品和仪式，巡逻的守卫也似乎比平日松懈了些。梓渝瞅准机会，怀里揣得鼓鼓囊囊的，再次踏上了那条秘密小径。

这一次他熟门熟路，避开了所有可能的视线，心跳加速，与其说是源于害怕，不如说是源于一种分享的兴奋。他像一只归巢的雨燕，轻巧地钻出灌木丛，再次出现在那片寂静的院子里。

田栩宁依旧坐在那个石凳上，仿佛这几天从未移动过。但当梓渝的身影出现的刹那，他几乎是立刻就抬起了头，浅色的眼眸中清晰地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惊喜，随即又下意识地紧张地瞥了一眼圣屋紧闭的门扉，生怕惊动了里面的看守。

“嘿！我又来了！”梓渝压低声音，笑容灿烂地小跑过去，一屁股坐在他旁边的地上，毫不讲究地从怀里往外掏东西，“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不再是单一的浆果。他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块用干净叶子包着的、撒了芝麻的烤饼，几颗饱满的紫色野果，甚至还有一个他自己用草茎编得歪歪扭扭的蚱蜢。

“这个饼，我阿娘烤的，香吧？你快尝尝！”他把烤饼塞到田栩宁手里，触手依旧是冰凉。他又拿起那个草蚱蜢，用手指一弹，蚱蜢的脑袋颤巍巍地晃动，“像不像？我还会编小鸟，下次编给你！”

田栩宁捧着温热的烤饼，看着掌心栩栩如生的草编玩具，再看看梓渝沾了点灰却活力满满的脸颊，一种酸酸胀胀的情绪堵在胸口。他低下头，极小声道：“……谢谢。”

“谢什么！快吃！”梓渝自己先拿起一个野果啃起来，汁水染红了他的嘴角。

田栩宁学着他的样子，小心地咬了一口烤饼。麦香和芝麻香混合着陌生的油脂气息充斥口腔，是一种扎实而温暖的、属于人间的味道。他吃得很慢，很珍惜。

看他开始吃，梓渝的话匣子就彻底打开了。他盘着腿，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山下的一切：狩猎时遇到的趣事，如何在溪流里摸到最大的鱼，哪个小伙伴爬树摔了个屁股墩，夜晚祭典上篝火燃起时有多么壮观，人们会跳怎样狂放的舞蹈……

他说得手舞足蹈，眉眼飞扬。

田栩宁静静地听着，甚至忘记了咀嚼。他浅色的眼眸一眨不眨地落在梓渝脸上，随着他的讲述，时而惊讶，时而疑惑，时而唇角会扬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微小弧度。梓渝的话语和带来的东西，像是一支神奇的画笔，在他一片空白的世界里，涂抹上绚烂而陌生的色彩。

“你呢？”梓渝终于说累了，咕咚咕咚喝了几口自己带来的水囊里的水，好奇地反问，“你平时在这里都做什么？”

田栩宁怔了一下，眼神黯淡了几分，轻声说：“看书。学礼仪。静坐。”他顿了顿，补充道，“……看云。”

看的都是部落里流传下来的、关于神灵和祭祀的古老卷轴，学的都是侍奉神灵的繁琐规矩，静坐时思考的是如何保持心灵的“纯净”以迎接最终的归宿。看云，是唯一不被禁止，却也最显孤独的消遣。

梓渝脸上的笑容淡了淡，他似乎能感受到那三个词背后巨大的空洞和寂寞。他挠了挠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一阵山风吹过，田栩宁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掩口轻轻咳嗽了两声，苍白的脸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

“你冷吗？”梓渝立刻注意到他的不适，“你是不是生病了？”他伸手想去探田栩宁的额头，田栩宁却像受惊般微微后仰躲开了。

“……老毛病了。”他低声说，带着一种早已习惯的麻木，“不碍事。”

但梓渝却把这记在了心里。离开时，他拍着胸脯保证：“下次我来，给你带件我的厚衣服！再问我阿娘要些驱寒的草药！”

田栩宁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那双总是盛着雾气的眼睛里，期待的光芒比上次更清晰了一些。

从此，梓渝的探望成了规律。他总能找到机会溜上来，有时间隔几天，有时能隔周就来一次。每一次，他都像一只搬运粮食的小松鼠，带来山下最新鲜的食物、自己发现的小玩意、甚至偷偷夹带出来的、绘有简单图案的兽皮册子。

他教田栩宁玩石子棋，虽然田栩宁总是输，却学得异常认真。他给他讲星星的故事，颠覆了田栩宁从古老卷轴里看来的神话版本。他带来的厚衣服确实暖和了许多，虽然田栩宁多数时候只是紧紧抱着，舍不得穿怕弄脏。

田栩宁的世界，因为梓渝的闯入，彻底变了模样。不再是灰白和死寂，开始有了温度、声音和色彩。他学会了更流畅地表达，甚至会主动问一些问题。他会提前把看守老仆偶尔多给的一块甜糕留下来，小心地用叶子包好，等梓渝来的时候分享给他——虽然那糕往往已经变得干硬。他会用梓渝带来的炭笔，在石板上笨拙地画下他描述的溪流和小鸟。

一种深厚而独特的情感，在一次次秘密的相会中悄然滋生、发酵。梓渝觉得和田栩宁待在一起很舒服，看到他笑，自己心里就像晒饱了太阳一样暖烘烘的。而田栩宁，则像一株渴望太久阳光的植物，近乎贪婪地汲取着梓渝带来的所有温暖和快乐。他的目光越来越多地追随着梓渝，那目光里掺杂着依赖、羡慕、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尚未明晰的、更深沉的眷恋。

一次初夏的雷雨过后，梓渝冒雨跑来，发梢还在滴水，却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大片树叶层层包裹的东西。

“快猜猜是什么！我捂了一路呢！”他眼睛亮得惊人。

田栩宁疑惑地接过，一层层打开尚带体温的树叶，里面是几朵娇嫩的、白色的、散发着清甜香气的小花。

“后山背阴处开的，闻着可香了！我觉得你肯定喜欢！”梓渝献宝似的说，雨水顺着他笑嘻嘻的脸庞滑落。

田栩宁看着那几朵在苍白掌心微微颤动、脆弱又美丽的小花，又看看眼前浑身湿透、笑容却比太阳还耀眼的少年，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酸涩又滚烫。他猛地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

“你怎么了？不喜欢吗？”梓渝有些无措。

“……喜欢。”田栩宁的声音带着极力压抑的哽咽，“……很喜欢。”他小心翼翼地将花朵捧起，靠近鼻尖，清甜的香气混着梓渝身上带来的、雨水的清新气息，一种前所未有的悸动席卷了他。

就在这时，圣屋那扇沉重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两人同时一惊，猛地抬头。是负责看守和送饭的哑仆老伯，他正提着一个木桶出来，似乎想去打水。看到院中景象，老伯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深深的忧虑。他看了看梓渝，又看了看田栩宁手中那几朵刺眼的白花，最终只是沉默地摇了摇头，蹒跚着走开了。

短暂的惊吓过去，梓渝拍拍胸口，又没心没肺地笑起来：“吓死我了！没事没事，哑伯不会告状的！”

田栩宁却望着老伯消失的方向，心底第一次漫上了一种强烈的不安。这偷来的时光，这短暂的温暖，像手中这些小花一样美丽而脆弱。他能一直拥有吗？

这份不安像一滴墨汁，滴入了他逐渐被染上色彩的世界里。但当他转头看向身边还在喋喋不休说着雨中见闻的梓渝时，那不安又被更强大的眷恋压了下去。

他悄悄收紧手指，仿佛想要抓住什么。花朵被捏碎，汁液染湿了他冰凉的指尖，香气愈发浓郁。

二更来喽(•̀ᴗ•́)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