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的时光总是流逝得飞快。转眼间，梓渝与田栩宁的秘密相会已持续了数年。当初那个调皮捣蛋的孩童已抽条成一个俊朗挺拔的少年，而山顶那个苍白脆弱的圣子，眉宇间也渐渐有了属于“人”的生动气息，虽然身体依旧单薄，但眼眸中的雾气似乎被梓渝带来的阳光驱散了不少。
然而，月泉部落并非永远宁静。今年入夏以来，雨水比往年少了许多，溪流变浅，土地出现龟裂的迹象。林中的猎物似乎也狡猾了许多，几次狩猎队的收获都不尽如人意。一种隐隐的焦虑开始在部落中蔓延。
大祭司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他多次主持祈雨仪式，却收效甚微。他开始更加频繁地登上圣山，与圣子“沟通”，实则是在观察，是在审视。他那双锐利而浑浊的眼睛，似乎总能穿透石屋的墙壁，落在田栩宁身上，带着一种苛刻的衡量。田栩宁敏感地察觉到了这种压力，变得更加沉默，只有在梓渝来时，才会短暂地放松下来。
梓渝也感觉到了部落里不寻常的气氛，但他并未深思。他所有的心思，都系在如何避开耳目，如何搜罗新奇玩意儿，如何让山顶那个少年展露笑颜上。他甚至偷偷将父亲珍藏的一小块、据说是从极远的商队换来的、带着奇异香味的深色糖块揣进了怀里。
这一次上山，他比平时更加小心。因为干旱，山林更加寂静，一点声响都容易被放大。他成功溜进院子，田栩宁果然已经等在那里，看到他时，眼中立刻漾开清浅的、几乎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的笑意。
“你看这个！”梓渝迫不及待地掏出用干净软布包着的糖块，献宝似的递过去，“听说叫‘蜜糖’，甜得不得了！你快尝尝！”
田栩宁好奇地接过，依言轻轻舔了一下，那双浅色的眼睛瞬间惊讶地睁大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霸道而醇厚的甜味瞬间征服了他的味蕾。他忍不住又舔了一下。
看他喜欢，梓渝笑得比吃了糖还甜。两人像往常一样，躲在院子角落的大石后面分享着这块小小的糖，低声说着话。梓渝兴奋地讲着听说来的、关于山外世界的模糊传说，田栩宁听得入了神。
离开时，或许是因为糖块带来的过度兴奋，或许是因为担忧田栩宁近日越发频繁的轻咳，梓渝有些心不在焉。他习惯性地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却没有注意到，那枚一直挂在他腰带上、用兽骨精心打磨而成、象征着族长之子身份的图腾挂坠，在方才躲藏时被石头棱角刮断了皮绳，悄无声息地遗落在了草丛深处。
灾难，往往源于最细微的疏忽。
第二天下午，梓渝正在溪边试图用新学的技巧编织一个更结实的蛐蛐笼，忽见族长的贴身护卫面色冷峻地走来：“梓渝，族长让你立刻去议事厅。”
梓渝心里咯噔一下。议事厅是处理部落大事和惩戒违规者的地方，父亲很少在那里召见他。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脸色瞬间白了——挂坠不见了！
他硬着头皮走进阴凉而空旷的石厅。首座上，他的父亲，月泉部落的族长，正巍然端坐。平日里那双看他时总是带着无奈与纵容的眼睛，此刻却冰冷得像寒冬的岩石。母亲站在一旁，脸色苍白，眼神里充满了焦虑和恐惧。
大祭司则站在父亲身侧，干瘦的手掌中，正托着那枚失落的兽骨图腾挂坠。他的眼神像毒蛇一样，冰冷而锐利地钉在梓渝身上。
“跪下！”族长的声音如同闷雷，在石厅中炸开，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滔天的怒意。
梓渝的心猛地一沉，依言跪倒在冰冷的石地上。
“这东西，”族长指着那枚挂坠，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为什么会在圣山的院子里被发现？！”
梓渝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大脑一片空白。
“说话！”族长猛地一拍石椅扶手，巨大的声响震得梓渝一颤。
“我……我……”梓渝浑身发抖，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是我不小心弄丢的！”他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声音细若蚊蚋。
“撒谎！”大祭司尖利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控诉，“圣山之地，除却守卫与仆役，唯有圣子！此物在圣山木屋中发现，证明你私自上山，亵渎圣地，惊扰圣子！梓渝，你可知这是何等大罪？！”
他转向族长，语气沉痛而煽动：“族长！近日天象异常，雨水稀少，定是神灵因圣子受扰而降下警示！此子行为不端，触怒神灵，乃是我月泉部落之灾祸啊！”
“我没有惊扰他！我们只是……”梓渝情急之下，差点脱口而出，又猛地刹住。
“只是什么？”族长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投下沉重的阴影，一步步逼近。他的眼神里不仅仅是愤怒，更有一种深切的失望和一种……恐惧。对神灵降罪的恐惧，对部落未来的恐惧。“你果然去了！不止一次，是不是？！”
巨大的恐惧和压力之下，梓渝咬紧了下唇，倔强地沉默着。
“好，好，好！”族长连说三个好字，怒极反笑。他猛地转身，从墙壁上取下一根打磨得光滑却异常坚韧的藤条——那是用来惩戒犯下大错的族人的刑具。
母亲惊呼一声，想要求情，却被族长一个凌厉的眼神制止。
“今日我便让你知道，什么是族规！什么是敬畏！”族长的声音因暴怒而颤抖。
呼啸的风声响起。
“啪！”
第一下藤条狠狠地抽在梓渝的背上，单薄的夏衣瞬间破裂，一道火辣辣的剧痛炸开。梓渝猝不及防，痛得闷哼一声，身体猛地蜷缩起来。
“私自上山，该不该打？！”
“啪！”第二下接踵而至，与第一道伤痕交错，皮开肉绽。
“亵渎圣地，该不该打？！”
“啪！”第三下，抽在他的手臂上。
“触怒神灵，为部落招祸，该不该打？！”
每一下都伴随着父亲雷霆般的怒喝和藤条撕裂皮肉的可怕声响。剧烈的疼痛像火焰一样席卷了梓渝的全身，他死死咬着牙，额头青筋暴起，冷汗大颗大颗地滚落，喉咙里溢出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却倔强地不肯哭喊求饶。
母亲在一旁掩面哭泣，不敢再看。
不知抽了多少下，族长似乎力竭，也或许是看到儿子背上纵横交错、惨不忍睹的伤势，动作停顿了一下，喘着粗气，厉声问：“说！你知不知错？！还敢不敢再去？！”
梓渝伏在地上，身体因为剧痛而不住地颤抖。汗水混着泪水滴落在冰冷的石地上。然而，听到父亲这句话，他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猛地抬起头，脸上毫无悔意，只有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嘶哑的反抗：
“我……我不知道触怒了什么神灵！我只知道……他一个人在上面！那么冷！那么孤单！他连一块糖都没吃过！他有什么错？！凭什么要他一个人等死？！”
这话像一把尖刀，猝不及防地刺中了族长和大祭司竭力维护的那层虚伪壁垒。
族长愣住了，脸上闪过一瞬间的复杂——震惊、难以置信，甚至还有一丝被孩子话语戳破真相的狼狈。但随即，更大的怒火和恐惧淹没了他。
“逆子！你还敢妄议神意！！”族长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猛兽，暴怒之下，举起藤条又要抽下。
“打啊！你打死我好了！”梓渝嘶喊着，眼睛里布满血丝，是绝望也是决绝，“打死我……我也没错！他凭什么为了你们贡献出生命！”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族长。藤条更加凶狠地落下。
但梓渝不再呻吟，他只是死死地瞪着父亲，瞪着那个代表着绝对权威和冷酷规则的身影，眼神里的光一点点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陌生的恨意。
最终，是母亲扑上来死死抱住了族长的手臂，哭喊着：“不能再打了！你会打死他的！他也是你的儿子啊！”
族长看着奄奄一息却依旧眼神倔强冰冷的儿子，又看看哭得几乎晕厥的妻子，举着藤条的手终于无力地垂下。他喘着粗气，指着梓渝，对闻声进来的护卫嘶哑地命令：
“把他……把他给我关进地窖！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放他出来！谁也不准去看他！让他好好反省！”
护卫上前，小心翼翼地架起几乎无法动弹的梓渝。
在被拖出议事厅的那一刻，梓渝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他看到父亲背对着他，肩膀似乎在微微颤抖，而大祭司的脸上，则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得意。
石厅的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关上，也彻底关上了他与父亲之间那扇名为亲情和理解的门。
地窖阴冷黑暗，背上的伤口接触到污浊的空气，疼得钻心。但身体上的疼痛，远不及心中那片荒芜的冰冷。父亲的话，族规的残酷，还有对山上那个人此刻处境的担忧，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
他知道，田栩宁此刻，一定也陷入了麻烦之中。而他，却被困在这黑暗之地，无能为力。
裂痕，已深可见骨，无法弥合。
今日一更ε(*･ω･)_/ﾟ:･☆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