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江沪的冬夜，寒气刺骨。刚下过一场雨夹雪，路面湿滑反着光，像打碎了一地的玻璃。

田栩宁从酒吧踉跄着走出来，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摇晃。几个小時前，他刚送别了被俱乐部派去国外集训的队员，其中就有他最好的朋友。几个小時后，他就在手机里，看到了那个朋友与本该在家等他的女友，在异国街头拥吻的照片。

“栩宁，你听我解释……”电话那头，女友的声音带着哭腔。

他什么也没说，挂了电话。职业生涯因旧伤暂停，爱情与友情同时背叛，几杯烈酒下肚，也压不住心底那片冰冷的废墟。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直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扶着一棵光秃秃的梧桐树剧烈呕吐起来。

冷风一吹，酒劲混合着巨大的悲恸猛地涌上头顶。他视线模糊，天旋地转，最终无力地倒在一条相对安静的小巷口，脸颊贴着冰冷湿漉的地面，失去意识前最后一个念头是：就这样吧。

巷子深处，“静谧花坊”的卷帘门被轻轻拉下。

梓渝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将围巾裹紧了些。他听不见风声，但能感受到寒意像细针一样扎在皮肤上。他习惯性地检查了一下店门外摆放的几盆耐寒绿植，准备结束这一天。

就在他转身要离开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巷口那个突兀的“障碍物”。像是一堆被丢弃的黑色布料，但轮廓……像一个人。

梓渝的心微微一紧。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踩着薄雪走了过去。

靠近了，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穿着专业的滑雪服，侧躺在冰冷的地上，眉头紧锁，即使在昏迷中，也透着一股化不开的痛苦。他的手机掉在手边，屏幕碎裂，还亮着那张刺目的合影。

梓渝蹲下身，轻轻拍了拍男人的肩膀。没有任何反应。他的指尖触到男人的颈侧，感受到皮肤下有力的脉搏，才稍稍松了口气。

月光勾勒出男人深刻的五官，很英俊，但此刻写满了落魄。梓渝看到他眼角残留的一点湿痕，在霓虹灯的余晖下微微反光。

一种同病相怜般的恻隐之心，悄悄漫上心头。他见过太多人在夜晚买醉，但这样倒在冰冷街头的，还是第一个。

怎么办？

他环顾四周，深夜的街道空无一人。把他留在这里，一定会冻坏。

梓渝抿了抿唇，下定了决心。他费力地将男人一条胳膊架在自己略显单薄的肩膀上，尝试了好几次，才勉强将这个比自己高大强壮不少的男人搀扶起来。男人的重量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他咬着牙，撑着这具温暖却沉重的躯体，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挪向花店旁边通往自己二楼住处的狭窄楼梯。

田栩宁是在一阵浓郁而陌生的花香中醒来的。

头痛欲裂，喉咙干得像要冒火。他睁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木质天花板，和一盏温暖的鹅黄色吊灯。这不是他的家。

他猛地想坐起来，却一阵眩晕，又倒了回去。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干净的单人沙发上，身上盖着一条柔软的灰色毛毯。环顾四周，这是一个小而整洁的客厅兼工作区，到处堆放着花材、包装纸和各种工具，但井然有序。空气里弥漫着植物、泥土和干燥花混合的清新气息，奇异地安抚了他紧绷的神经。

然后，他看见了趴在旁边工作台上睡着的人。

一个年轻男人，穿着简单的米色毛衣，侧脸枕在交叠的手臂上，呼吸清浅。他的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鼻梁挺秀，嘴唇的形状很好看。看起来安静又温和。

田栩宁的目光落在男人手边那条叠得整齐，还带着湿气的毛巾上。昨晚零碎的记忆回归——冰冷的街道，绝望的心情，然后……好像有人扶起了他。

是这个人帮了他？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动静，趴着的男人动了动，缓缓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田栩宁愣了一下。男人的眼睛非常清澈，像被雨水洗过的天空，带着刚醒时的些许迷茫。

田栩宁连忙开口，声音因宿醉而沙哑：“那个……谢谢你，我昨晚……”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眼前的年轻男人对他露出了一个温和而带着些许歉意的笑容，然后抬起手，食指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轻轻摆了摆。接着，他从工作台上拿起一个便签本和一支笔，飞快地写下一行字，撕下来，递到田栩宁面前。

纸上的字迹清秀工整：

“你昨晚醉了，躺在外面很冷。现在还好吗？头还痛吗？”

田栩宁看着这行字，又抬头看向男人那双平静而真诚的眼睛，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

他听不见。

这个收留了他、照顾了他一夜的人，是一个听障人士。

宿醉带来的不适和昨日积压的所有负面情绪，在这一刻，被一种更汹涌、更复杂的情绪覆盖了——那是混杂着震惊、感激，以及无法言说的……心疼。

在这个寂静的、充满花香的清晨，田栩宁看着梓渝，一时间，竟忘了言语，也忘了自己满身的狼狈。

而梓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回应，眼神像初雪般纯净。

窗外的世界开始苏醒，但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时间仿佛静止了。一个喧嚣世界来的失意者，一个寂静世界里的守护者，他们的故事，就从这一场无声的对话，正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