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教堂里的壁画始终让特蕾莎感到某种无法言说的诡异。尤其是《圣子救世》这璧画。它被绘制在教堂进门的正对面，也就是主教讲经和主持礼拜的圣坛后面的那堵墙上。

特蕾莎在十岁，被主教牵着手领进教堂的时候，毫无意外地，第一眼就注意到了这个璧画。画中，浑身赤裸的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表情坚定而温和，丝毫没有疼痛带来的狰狞和狂怒。他胳膊被铁钉刺穿的位置流着鲜红的血。可他的血，滴在地上就成了澄澈透明的甘泉。甘泉周围，一群衣衫褴褛的人匍匐在地，争相捧起泉水，狂饮。而在湛蓝的天空中自由漂浮的白色云朵上，伫立着一位同样赤裸，金发碧眼的天使。她正在赞许地凝望着耶稣。

看见这副画的第一眼，特蕾莎就感到了一丝诡异。但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哪里诡异，只是久久地凝望着这副画，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脚步已然停驻。她同样忽略了自己正在被一个人牵着手。

牵着他的手的人——这座教堂的年轻主教吴世勋认为十岁的小女孩对这样一种画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就意味着她心甘情愿地成为上帝的侍从和奴仆。他轻轻抚摸了她的头，说:“你对上帝的忠心和向往之心，令我感动!此后，你的身体，你的灵魂，你的信仰和你的人生将全部属于上帝”。

主教的手牵不回思绪已经脱缰的小女孩。

这璧画像是有灵魂一般，拽着特蕾莎越走越远。她并没有为画中的耶稣感动，也并不替喝到甘泉的平民欣喜。她觉得画里一定少了什么东西，比如说把耶稣钉在十字架上的恶魔。吸引她的，绝不是耶稣头顶上的天使，而是未在画面里出现的恶魔。

如果说通过耶稣一个人身体上的苦难，就可以拯救世界，那么给耶稣带来苦难的那个人难道不也是英雄吗？

“你要以最虔诚地心，侍奉上帝，要远离淫邪的侵害，要杜绝诱惑，不能成为一个放荡不羁的女人;不能违抗上帝的意志，不能质疑上帝的存在和抉择……不能质疑和亵渎我们献给上帝的一切!质疑是女巫——上帝的最卑劣的敌人所做的事!”

“不能质疑献给上帝的一切!”这句话像每天十二点准时敲响的教堂的钟声，一下子就惊醒了特蕾莎飘荡的灵魂。

年轻的主教说不能质疑上帝，不能质疑和亵渎献给上帝的一切。他说质疑是女巫所做的事!女巫是上帝的敌人。

她刚刚还悄悄迷失于此。主教悠悠的声音继续在头顶上传来。特蕾莎什么也没听见！她焦灼地隐藏起自己对壁画的疑虑和不道德的感受。她不要成为女巫!女巫一定会被上帝打败。否则，人们现在信奉和遵从的就一定是女巫，而不是上帝。女巫是脆弱的！跟她为伍意味着，与死亡为伍。

她不要死亡!

她在昨天就见证了死亡的威力。她的父母，已经在瘟疫中死去。他们是一点点腐烂而死的。他们还没死，他们的身体就开始浮肿，腐烂。整个村子如此。整整一百户人家生活的村子，从人到猫狗牛羊，统统死光了，近乎在一周之内。除了特蕾莎!

人们说这是一个被上帝诅咒的村庄。这里的人一定在生前做了对不起上帝的事，除了唯一活下去的特蕾莎。

为了疏解上帝的愤怒，以及为瘟疫中死去的灵魂祈求上帝的救赎，年仅二十二岁的主教吴世勋来到了这个村庄。

他了解人们并不愿意接触这些触怒上帝的罪人。他也不敢接触。于是，一把熊熊燃烧的火焰，一夜之间，洗清了所有罪恶，吞没了被诅咒之地和被诅咒的罪人。

他带走了那个唯一一个没有触怒上帝的女孩。

后来，她长大了！她的身体属于上帝，她的灵魂却似乎永远被看不见的女巫牢牢抓住了。她对《圣子救世》那个壁画依旧感到诡异。

十几年了，依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