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知名的鸟儿不知在哪棵树上欢快地鸣叫。特蕾莎的目光正认真地劈开迷惑人的树枝，寻找着这些鸟儿。它们要是下来跟自己说话就好了！她这样想着，搜寻得更仔细起来。
她的目光突然顿住了，就跟驻足在教堂门口右侧，永远温柔地注视着远方的石雕圣子一样。
是马蹄声!马儿载着人不知疲倦地朝着教堂的方向奔来。
特蕾莎甚至已想象到马蹄扬起的尘土能够飞到多高的位置。吴世勋进门时，她得毕恭毕敬地从暗格里出来。她叹了一口气，站起身，走向她身后庄严肃立的教堂。
这一座高大、宏伟的建筑，已经有两百年的历史。砌成它的每一块青灰色石砖都在散发着古老而神圣的气息。它尖顶上的铁制十字架高耸入云，俯瞰着这里的整片森林和城里的好些建筑，给人一种不可逾越的肃穆感。
教堂门口，没有城市内部的教堂前那样宽广的石砌的圆形广场，那里只有一个马匹骡子的蹄子和行人的脚开辟的小径。门口左侧有一把木制的长椅。每次趁吴世勋外出传经或主持宗教事宜，特蕾莎就会偷偷溜出教堂，坐在那里四处张望。
但她的目光所能捕捉到的事物也不多。坐落于城郊的教堂两侧，只有紫杉，松树，橡树这几种树。树林里偶尔莅临几只鸟，蹿出几只兔子之类的小动物，就足以特蕾莎高兴好几天。
马蹄声越来越清晰，仿佛它们就奔驰在特蕾莎的耳朵里。她再不进去，就要被吴世勋罚跪在圣坛前，直到“上帝原谅她的鲁莽与自以为是”。
她已然坐在教堂里的长椅上，还是渴望继续听见那些不知名的鸟儿的声音。但它们留在外面的世界。
特蕾莎左顾右盼，想知道屋顶到底有没有任何一点缝隙，可以飞进来一只鸟或透进来一点光。很遗憾，似乎并没有。
她四处留意的眼睛最终还是不自觉地聚焦在圣坛正后方墙上的那幅画上。耶稣在受苦，但他的眼睛却温和坚定。一个人在遭受无尽的折磨之后，真地可以这么优雅体面吗？
罪过!他可是圣子!上帝之子当然可以做到凡人俗子所不能做到的事。特蕾莎轻轻地拍打在自己的嘴上。明明她只是这么想，却没有说出口，但她还是依照吴世勋的要求惩罚了自己。
“说出轻慢上帝的话，就应该用力地掌嘴!”
“不能质疑上帝!不能质疑圣子!不能亵渎上帝，也不能亵渎圣子!”他在特蕾莎十岁时，这样说。
可是，赤身裸体的圣子，难道不会为自己的身体感到羞耻吗？就像她对自己的身体深恶痛绝一样。
一想到身体，她的嘴角禁不住下垂，神情瞬间变得沮丧起来。
关于身体，她有一个难以启齿的秘密。这一刻，看着赤裸的耶稣，赤裸的天使，特蕾莎感到由衷的羡慕。他们那么神圣，一定不会在某个本应该沉睡的夜晚或者理应虔诚地为上帝祷告的早晨，遭遇某种不知名的火焰燃烧全身的痛苦。每当这种邪火上身时，她会忍不住夹紧双腿，咬紧牙齿，生怕自己发出一些怪异的声音。
她越发地难以忍受，有时候恨不得自己替耶稣刑而死去。
特蕾莎不敢告诉吴世勋，尽管他总是说:“有什么事，你一定要告诉我!”
她真地可以把自己被邪火折磨的事情也告诉吴世勋吗？他知道了，是会替她祷告，请求上帝的原谅呢？还是会像烧死那个面包师的女儿一样，烧死她呢？
那天，她在那幅壁画后面的暗格里偷听吴世勋和外来的一群骑兵的谈话。
城里的面包商的女儿，竟在太阳高照的大白天——在属于上帝的白天，坐在面包店里的角落里偷偷捂住自己的下身。她刚到婚龄，但还没有跟从哪位绅士。
一位前去取走预订的面包的绅士见证了这个惊骇世俗的丑闻。
他连面包都顾不上，风风火火地去报告给军队。他们说没有处罚这种罪行的先例。这位绅士又马不停蹄地赶到教堂，找吴世勋告发这个“伤风败俗，亵渎上帝”的女子。
“将她绑在火甲上，活活烧死!让城里的所有人前来观摩!”吴世勋说。
他说出这句话时的语调与平时跟特蕾莎说“午餐要多备点面包”时的并无二致，但却击响了特蕾莎心中的恐惧之弦。
他怎么可以用这么漫不经心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仿佛他们即将活活烧死的，不是一位少女，而是一只鸡或者一只鸭子。
可是，她亵渎了上帝!
特蕾莎每天晚上，也在偷偷地亵渎上帝。她被邪火上身，被那诡异的火燃遍全身，她的理智，她的信仰，她对上帝的爱和顺从，已经快抵抗不住她想要夹紧腿尖叫或者用什么东西压住自己下半身的邪念。
令她备受煎熬的是，她越是试图用信仰、遵从诸如此类的东西压住那种邪火，它燃烧得就越旺盛，就越无法浇灭，越叫特蕾莎痛苦。
她一边在偷偷违背上帝的意志，一边又在不停地祷告，忏悔，在吴世勋看不见的地方痛苦，祈求上帝的宽恕。邪火和信仰的交锋，快叫特蕾莎活活从中间撕裂成两半了！如果真是这样也好!信仰上帝的一半可以继续做最伟大的上帝的一个虔诚的奴仆，而被邪火感染的那一部分可以用世间最恶毒的方式领受她罪有应得的死亡。
她不敢跟吴世勋说。他一直在强调亵渎上帝的严重性。他会烧死她的，就跟烧死了面包师的女儿一样。特蕾莎说自己被烧死也活该，但还是忍不住害怕，就跟害怕瘟疫让她的身体发肿、腐烂一样。她简直不敢想象火刚烧穿她的皮肤是什么样的感觉。
想都不敢想。
如果吴世勋网开一面呢?若他念在两人在这座教堂共同侍奉了上帝十几年的份上，替她向上帝求情。不!哪怕上帝原谅她，她也无法原谅她自己。这种邪火似乎没有任何一种解决的方法。她将会终生背叛上帝，若她不去死的话。
特蕾莎沉浸在自己的罪责和不安中，压根儿没听见教堂外的马鸣声，也根本没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告诉我佳人，谁点的相思之火，教你的容颜枯萎?若你情愿，浪迹天涯的游子，将赠你盛在圣杯里的美酒一杯。这位绅士还想带你畅游云间，因不愿无情年华将你的真心摧毁……”
这段富有节奏感和激情的言辞被一位声音低沉但却有力量的声音大声朗读出来。特蕾莎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说话方式。她暂时忘却了自己的秘密和罪过。待她惊奇地回头，一位身穿白色的衬衫，黑色长裤，黑色靴子，留着长发的男子突然沉默并睁大眼睛，凝望着特蕾莎。
特蕾莎在他越发闪亮的眼神中，惊雷触中一般迅速站起身，慌乱地撤下头巾上被卷上去的那一块方形的黑色布片，彻底用黑暗隔绝自己和他刚短暂相交的视线。
罪过!吴世勋说过，她一辈子都不应该让男人看到自己的脸。上帝会惩罚抛头露面的女人。用最毒的蟒蛇缠绕而死的惩罚。
“不要害怕!我不会伤害你！”那个男人说。
“请您离开!教主并不在!”她一边说，一边用双手摸索着往后退。
长久地沉默。他在用沉默抗议她的提议，不然他的脚步应该朝教堂门口的方向迈去。特蕾莎攥紧双手，再次连连后退。
特蕾莎的眼神即便已经藏匿在黑暗中，也本能地表达着惊恐和慌张。但隔着这块布，她根本看不到那个人在干什么。在黑暗中，她的耳朵，嗅觉，触觉变得格外灵敏，就像黑暗中挣扎的孤狼。
一阵她从未闻到过的奇香，游离在空气中，最终一点点地渗进她的皮肤。他还没离开。
“你这么美，应该露出脸才对!整天蒙着脸，多可惜!”他应该是笑了一下，再说出这句话。
他一点点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最后竟一下子把隔绝两人视线的那一块布，掀到特蕾莎的头顶上去。他的手不小心触碰在特蕾莎的额头上，她用力将他推开，并扯下来那块布，遮住自己的脸。
特蕾莎身上的恐惧升腾起来，变成震惊和愤怒。她没有意料到他的语言、他的动作，竟会如此轻浮。就在上帝的眼前。
“请您离开!您的轻浮亵渎着上帝，也侮辱着上帝虔诚的奴仆。”她说道。
“冒犯到你，很抱歉，我美丽的小姐!可是，我不认识什么上帝，也不赞同你将自己称之为'上帝奴仆'的作法。你明明可以游历人间，享受那醉人的青春岁月，却为什么心甘情愿地独守在这个令人窒息的监牢里呢？”
特蕾莎不敢相信她的耳朵。这个人不仅动作轻浮，竟还像得了瘟疫、捶死的人一样，睁着眼睛胡诌。说出这样离奇古怪的话的人，她还是在十岁那年全村被上帝诅咒——得了瘟疫时见到的。而眼前这个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话的人，他恐怕也是行将就木之人。但无论如何，他一定会下地狱的。
“您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着多么狂妄又愚蠢的话!上帝一定会为此迁怒于您!不过，您不配出现在这里，请您离开。”她刚想这样争辩，却传来一阵严厉的声音。
“特蕾莎!此刻，你不应该站在这里!”
糟糕!是主教回来了!
特蕾莎悔恨自己适才没有躲到壁画后的暗格里去。她不应该留在那里，跟这个无赖又轻狂的陌生男人纠缠。
她又犯下了莫大的罪过。邪火上身的身体，本就在亵渎上帝，如今她又罪加一等。这样的情况，哪怕将利剑做成的铁链拴在她的脖子上，将她钉死在十字架上，她也不敢面对上帝。
特蕾莎无措地倚着隔着暗格和圣坛的那面墙，内心被罪责的怒火追逐。
外面的这个人，说着叛经离道之话的陌生人，一定会皈依在上帝的脚下，真心请求他的宽恕的。主教一定会说服他如此做。主教一向有这样的神通，他总是可以拯救那些不知道上帝的神圣而深陷在泥沼中的灵魂。比如，特蕾莎!
只因主教在这里，特蕾莎才永远能迅速领会自己的罪责。他的眼神，时常如一把锋利的刀子，总会尖锐地游弋在她的身上。特蕾莎会毛骨悚然地在心里为罪责忏悔。她害怕!但主教——上帝最神圣的传送福音的信使，他有这样的目光，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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