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既然您不是上帝的信徒，就不应该走进供奉上帝的神圣之地。”吴世勋的语气，如埂在地狱和天堂之间的圣剑，闪着寒光，在他自己和站在他对面的男子之间划清了一道分明的界线。
白色的衬衣，黑色的裤子，黑色的长靴，留长的头发肆意地披在肩上——外在的着装显然并不能告知吴世勋这个放浪形骸的年轻人的社会身份和地位。不过，除了荡漾着玩世不恭的笑意的眼睛，这个人其他的面部器官还算端正且干净。
对面的人继续保持沉默。只是他玩味的目光一会儿落在吴世勋身上，一会儿又飘荡在整座教堂里。吴世勋心里警钟作响。
难道他是贵族?他没有穿着双层外套和盔甲。城里的贵族可都这么穿。但平民的着装一般不会这么干净。他们整天操劳才能勉强填饱肚子，根本没有这么仔细地打理自己外在形象的闲暇时间。更重要的是，他们不可能这么怠慢吴世勋。
“连国王都虔诚地信仰着上帝，您怎么可以如此嚣张呢？”吴世勋试探道。
纵然他是贵族，他的身份也高贵不过国王。更何况，国王还听从教皇的安排呢！
“我叫边伯贤，从罗马来的游吟诗人!我之所以进来，只不过是因为我看到了一座如史诗一般恢宏美丽的建筑!至于别人信不信上帝，那跟我无关!”他淡定地笑着回答。
得知他的身份后，悬在吴世勋心里的一丝丝顾虑统统如晴天的乌云一样消散得无影无踪。
“你的愚蠢会触怒上帝的!我劝你还是即刻离开。”他轻蔑地说。
“您就是主教吧?那位美丽的小姐说话那么呆板无趣，怕是被您教坏了!看来，她需要离开这里!”边伯贤像是根本没有听出来吴世勋话语中鲜明的讥讽和轻慢一样，满不在乎地说。
“住口!她属于上帝!你怎么敢觊觎上帝的女人?”吴世勋吼道。
他的腹腔里燃烧着一团他自己也不知缘由的怒火。是因为边伯贤亵渎了上帝，还是因为他提到了特蕾莎?
“我只说她需要离开，又没说让她跟我离开，您恼什么?就算她跟着我离开，我也不准备对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您怎么会想到用'觊觎'这样的词语的呢?”边伯贤有条不紊地回击道。
吴世勋一时语塞。他只好用盛满着愤怒的双眼，直直地盯着边伯贤，试图找到可以攻击的破绽。一个流浪汉怎么敢对堂堂主教妄加揣测呢？他以为自己可以看穿人心?他又不是上帝!吴世勋想。
“你只不过是想玩弄她而已!她是个罪人!留在这里，才是她真正的救赎!”吴世勋尽力稳住情绪，悠悠地说。
边伯贤冷笑了一声。他并没有为吴世勋的第一句话辩解，只是严肃地看着吴世勋的眼睛说:“您不应该把那样年轻鲜活的生命，囚禁在这样暗无天日的地狱里!”
躲在暗格里的特蕾莎听到了两人到目前为止的所有对话。不，那是一场战争。恶战!她没有办法看到两人在交锋时的神色。但那种剑拔弩张的紧张旋涡已经把她也席卷了进去。
再这样下去会出事的!
特蕾莎的心陷入了一种矛盾的境地。边伯贤轻狂、傲慢，根本不把尊敬的主教放在眼里。这令她的脸因愠怒而泛红。他竟还说特蕾莎得离开这里?他绝对是个失心疯的人!这还不要紧，他竟再一次表达对上帝的不信任。真是可怕。他太过于疯狂!或许正是因为疯狂，他才感受不到自己即将要沦落的处境。特蕾莎却不禁担忧起来。
主教说话的声音一向低沉又轻柔，他绝不会像今天这样提高嗓音说话，甚至咆哮。他明显生气了！他在城市里的威望是显而易见的。如果要处罚一个触怒了他的人，对他而言轻而易举。更何况，这个人不仅触怒了吴世勋，还亵渎了上帝。
“是我救了她!在她很小的时候，不然她早死了!是她心甘情愿地留在这里的。”吴世勋说。
他的声音终于没有像刚刚那样带着浓重的情绪的色彩了。特蕾莎感到一丝庆幸。
“您救了她?或许是吧！可您将她推入最险恶的世界里。我实在忍不住怀疑您过去救她的动机。”边伯贤说道。
这个叫边伯贤的人为什么致力于惹人愤怒呢？特蕾莎想。他应该现在就离去，游历他的人间，吟诵他的诗句，留在这里跟主教争执有什么意思?主教说得一点也没错!一个不信上帝的人，为什么要来到教堂里呢？
特蕾莎想出去，劝他离开。想都不用想，一旦她真走出这个暗格，一定会招致吴世勋劈头盖脸的痛骂。可是对上帝顺从和忠诚的渴望，推着她走出了暗格。
游吟诗人轻浮的动作，大言不惭的自我辩解，像本应出现在《圣子救世》那幅画里的恶魔一样牵动着她的心。她的罪恶感在他的声音的指引下，一点点消逝。这是万万不应该的！他蛊惑人心的声音，像蛇一样缠绕着她的躯体，在她的耳边低吟:“离开!”
“离开!离开!离开!”
藏在特蕾莎内心的恶魔苏醒。它在鼓动特蕾莎背叛上帝，离开主教。由此，特蕾莎竟开始忍不住担心起一个陌生人的安危。
她决不允许自己背叛上帝，背叛吴世勋。如果边伯贤离开，恶魔自然无处遁形。等没有人同情它，诉说它，它自然会在某个角落重新沉沉地睡去。
“请您不要再说了！”她直视着边伯贤的眼睛说。
她出来得很急，根本就不记得应该撤下头顶上的那块布。
“特蕾莎!”
果不其然，吴世勋的眼睛里闪起寒光。
“请您离开这里!我心甘情愿地侍奉上帝。您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您的臆想。我热爱这里。若您要我离开，您简直就是最恶毒的人!”特蕾莎继续说。
边伯贤的嘴张开又闭上。他吞掉了叹息。
他的脸上呼吸着一种痛，被背叛的痛。特蕾莎看出来了！但特蕾莎讨厌他的自以为是！他不应该说出那些动摇人心的话。哪怕他不想成为上帝的信徒，他也不应该变成引诱信徒的撒旦。
吴世勋的神色恢复了往日的威严和风光。他说:“你听到了！你所谓要拯救的人，觉得你才是那个恶魔!你迷失在想成为英雄的白日梦里了!”
不知是不是特蕾莎的错觉，他的话语里带着一种得意的意味。
“我真是天真又可笑!你有你的生活，尽管在我看来这是一种地狱，在你看来兴许这就是天堂。原谅我的鲁莽!亲爱的小姐!”边伯贤黯然神伤地说。
说完后，他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的步伐迈得很快，很快就消失在教堂门口。连他身上的奇异的香也消散了！就像它们从来没有随着边伯贤来到过这里。
而特蕾莎的脑海里回响着短促的马蹄声。那是关于他的最后一点声音。
“你还知道自己是献身上帝的女人吗？”
吴世勋严肃的声音响起时，特蕾莎所有的想法向四处逃窜开来。可她无处可躲。
“主教，我从来不敢忘记!只要我活着，我就永远不会忘记!”她跪在圣坛前哭着说。
眼泪流下来时，她才知道自己哭了！可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
“你最好是!”
吴世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就走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特蕾莎的眼泪还在流。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她的眼泪为什么擅自流下呢？
十年中，她从来没有哭过!
十年前的那次不幸，其实她不敢称之为不幸!因为这件事，开启了她全新的生活。她皈依上帝，顺从上帝，开始觉知自己的罪恶。
她活在罪恶中!过去也是!但她不知道!
岁月在浓雾消散后，将她拽进过往的深处。
一个小女孩!她的眼泪像暴雨一样不停。稚嫩的双手，不停地摇晃躺在地上不起的一男一女的身体。
他们的身体浮肿，裸露在外的皮肤，不管是脸，脖子，还是手，都化成了黄色的脓水。那双稚嫩的双手。她的手!它们不害怕黏湿的触感!它们害怕自己以后再也没有人牵着了!
恍恍惚惚，已经晚上了!特蕾莎目不转睛地直视着耶稣的苦难。
圣人在苦难中都不会流泪。罪人，即便没有深陷苦难也会流泪。
“我就是罪人!”特蕾莎告诉自己。
那么边伯贤呢?他不是圣人。他不相信上帝，所以他是罪人!吴世勋说过:“质疑上帝是女巫所做的事!”他是罪人，却也不相信自己是罪人。他一直都在质疑。
所以，他是女巫的后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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