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几个月的光阴,就跟梦一样,一晃而过。特蕾莎没有食欲,就一点点地枯瘦下去。她的脸颊渐渐地凹进去,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瘦削的脸,衬得特蕾莎原本就不小的眼睛更大了,仿佛她脸上只剩下眼睛。诡异又可怖。她身上的修女服的再也无法像之前那样,贴合地收住她的腰。多出来的空间,被从裙摆或者领口那里灌进来的风,微微鼓起来时,她像个随时要栽倒在的胖娃娃。
吴世勋将她瘦得夸张的模样看在眼里,每天要求她也坐在餐桌上吃饭,要坐在自己的对面。他不会说“怎么不吃”这类的话,只是在特蕾莎望着面包出神的瞬间或者她抗拒地拿起勺子,再三犹豫要不要喝下汤的时候,会用手指轻轻地敲起餐桌。特蕾莎会在他的警戒下,将食物,胡乱地塞进自己嘴里。结果就是,她连忙起身,跑向厕所,呕吐不止,差点儿将内脏也吐出来。
特蕾莎从厕所出来时,主教往往已经离开了餐桌!他面前的桌面干干净净,没有四仰八躺的擦过嘴的脏餐巾,也没有粘腻的汤碗。而特蕾莎刚坐的位置上,会放着一杯热水。
有时候,特蕾莎出来时,他刚准备从餐厅出去。两人的视线短暂相遇,又分开。好几次,特蕾莎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种难以理解的柔光。她一直认为自己看错了,直到这样的柔光在两人祷告时,一起擦拭圣堂墙上的圣子像时,一次次通过吴世勋的眼睛投向自己。她无法理解,也无法询问,只当自己没看见。
时间,贪婪地带走特蕾莎脸上的光泽,又不肯放过她的头发。每天梳头,戴上头巾前,她的头发大把大把地掉。掉了的头发,已经可以单独编出一个她十岁时候留着的那种小辫子了。
终于有一天,吴世勋在祷告前,冷冷地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任何事!”她搜肠刮肚,却只能说出这样一句欲盖弥彰的话。
“上帝不喜欢不诚实的人。”吴世勋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特蕾莎,像一面镜子,也像一把刀。
“我只是总做一些噩梦。”特蕾莎轻声说。她根本不敢抬头,生怕自己的眼睛再一次撞上吴世勋审视的目光。
烛火向四处摇曳,试图逃离小小的圆形灯盘。偶尔飘过的微光照亮房间中两个人的身影。那是特蕾莎和边伯贤。他们像伊甸园里的蛇一样交缠在一起。
额头抵着额头,紧紧相拥时,从他们的身体里,分裂出两个幽灵一般空明的影子。影子附身在青灰色石砖砌成的墙上,随着两人的动作,剧烈地呼吸。
边伯贤忘情地吻在她的耳后,嘴唇上,又不依不饶地一遍遍描摹她脖颈上的那颗褐色的痣。特蕾莎故意在他的耳边喘气,激得自己和边伯贤都出了一身亮晶晶的汗。汗是身体的眼泪,控诉着迷乱,叫嚣着过往中早已窒息的情绪。
特蕾莎雪白的双手紧紧地环着边伯贤的脖子,她在黑暗中寻找一双眼睛。不是她的臆想。那双眼睛,一双清澈的眼睛,随着他的主人就躲在门口。
黑暗中,吴世勋倚着门。他贪婪的目光,如炬,势必要烧穿特蕾莎的身体。特蕾莎得意地笑,望着吴世勋的眼睛。她的身体向后仰去,就跟记忆中随风往后摇摆的稻草人一样。
秋天的早晨,午时,夜晚,稻草人孤独地站在田野里。它卑微地向行人道别,又忍不住随着风,四处摇晃。它并不热爱风,它是想借着风的力量逃走。
“我知道了。”吴世勋淡淡地说。
特蕾莎慌乱地抬起头,又迅速低下头。
祷告结束之后,吴世勋就出去了。没有说要去做什么。一般有什么事,他都会提前告诉特蕾莎。但今天却什么也没说就走了!特蕾莎也根本不敢问。她竭尽全力在隐藏自己的那些罪恶的念头和淫梦,总害怕在他面前露了馅,根本不敢和他多说话。他若不跟自己说话,特蕾莎在心里感谢上帝还来不及呢!
上次的事情之后,除了早晨和晚上的祷告时间,吴世勋禁止特蕾莎出现在圣堂,更别说让她溜出教堂呢!
她坐在暗格里,忍不住哭起来。眼泪,已经笼罩在她的生活里,却只会在深夜和吴世勋不在的地方肆意地落下。
她的生命日渐枯萎,隐藏在她身体里的邪念却一天天地膨胀,甚至有了面孔。它以边伯贤的模样频繁地莅临特蕾莎的梦中。每一个深沉的午夜,她都在极致的迷乱、潮湿和快感中惊吓而醒。随之而来的,又是极致的黑暗,空虚,和永不缺席的罪恶。
她跪倒在圣坛前时,一遍又一遍,恳求上帝赐予她死亡,在她的身体彻底被邪念占有和掏空之前。
上帝不屑于将神圣的死亡,赋予深陷罪恶的泥沼的特蕾莎。所以,特蕾莎开始不吃东西。久而久之,她真地吃不下任何东西,甚至看到食物就犯恶心。
嗒嗒嗒嗒!
吴世勋这么快回来了?她擦掉眼睛,迅速走出暗格。
不是吴世勋!
一个身穿绿色丝绸华服的年轻男士,站在圣坛前四处打量。他明明是外来者,却像在自己的领土上巡视的雄狮一样,目空一切。很快,他的眼神落在特蕾莎身上。他的目光灰暗又灼热。“狮子”盯着自己的“猎物”,仿佛下一秒就要将她生吞活剥。特蕾莎浑身的汗毛竖起,禁不住打寒颤。
特蕾莎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毫不犹豫地转身,跑回暗格里。她反锁了门,后背抵着门,大口大口地呼吸。
那双骄傲的眼神,向周遭宣告着来者不善的眼神,一直反复回放在她的脑海中。
嗒踏踏嗒!
脚步声在暗格前彻底停息。
“砰砰砰”
手指轻轻敲在木门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你为什么要把自己锁在里面?”他的声音很低沉,像蓄势咆哮的野兽。
特蕾莎不说话。
“你是谁?在这里多久了?”他根本不在乎特蕾莎的答案似的,继续问道。
她依旧沉默。
“你是他的情妇?”
特蕾莎苍白的脸,因愤怒抖动。她攥紧手,恨不得现在就出去,狠狠地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他在侮辱着她和吴世勋。有了门外这位放肆又自傲的男人的对比,特蕾莎感到边伯贤似乎并没有那么罪不可赦。
“你不愿意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了!”说完,他就哈哈大笑起来。
特蕾莎无法思考。他咄咄逼人的声音,仿佛有一种奇怪的魔力,明明那么低沉,却可以伸出爪子,扼住环境里所有活物的喉咙。
“您来干什么?”
是吴世勋的声音。他终于回来了!
特蕾莎和主教在一个空间时,总是希望自己可以变得透明。他总是能让特蕾莎想起自己的种种罪恶。她渴望避开和他的任何直接接触,尽管这样的想法也让她感到罪恶。
当这个陌生人像毒蛇吐着芯子向自己靠近的时候,她的脑海里第一个浮现的,就是吴世勋的身影。那一刻,她迫切地希望,他在这里。
现在,他终于回来了!特蕾莎感到心安。
“我来拜访你呀,我的朋友!”他回头,笑着说。
他叫都暻秀,是国王的亲弟弟,也是一位高权重的伯爵,食邑两万户。
“我们似乎并没有亲近到可以以朋友相称的地步吧?”吴世勋一步一步走向他,最后站定在都暻秀的正对面,直视着他的眼睛说。
“你怎么变得越来越古板了?不请我去喝杯茶就算了,还要撕掉我们之间仅剩的一点体面。”他说。
“原来伯爵喜欢虚与委蛇、逢场作戏?”吴世勋反问。
都暻秀笑了,带着讥讽和不屑。
“话说,难怪你拒绝住进城里的大教堂”他顿了顿,试图用犀利的眼神,捕捉吴世勋神情上的变化,但吴世勋从进门起就冷着的那张脸,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如果是我,我也乐意!有一个漂亮的小姐作伴,谁不愿意住在这样一个偏僻破败的地方呢?”都暻秀说。
吴世勋的眉头瞬间皱在一起。
“注意你的言辞!”吴世勋厉声道。
都暻秀的脸上闪过狡黠的笑容。接着,他吃吃地笑起来。第一次见面伊始,都暻秀就不喜欢吴世勋。他也说不上为什么,但就是忍不住想看到他出丑、愤怒。打交道的次数多了,他觉得吴世勋永远以面具示人。他在心里告诉自己,早晚一天要将他的面具摘掉,让大庭广众看见他真实的嘴脸。
“看来不是你的情妇?”
“当然不是!”
“那么我请你告诉那位小姐,我非希望她成为我的情妇。”
特蕾莎一直听着。她感到深深的疲惫和沮丧。自己也说不上来原因。总之,她抵触这个叫都暻秀的男人的声音,更不喜欢他把特蕾莎用“你的情妇”、“我的情妇”这样的短语指代出来。她很平静,但也很愤怒。只是,这种愤怒,第一次跟上帝没有什么关系。
说完,都暻秀就走了!哼着愉快的旋律。
吴世勋已经顾不上愤怒,他走到暗格前,低声问:“你还好吗?”
“他就是那样的人,他喜欢侮辱人。他也侮辱我!他以此为乐!”吴世勋继续说。他的声音颤抖着。
女人是不能随便出去,跟男性接触的。修女更是如此。她们一生都要在修道院里度过,哪怕是自己的父亲、哥哥都不能相见。从她们献身上帝的那一刻起,永远都不可以。
特蕾莎没有在修道院,她和吴世勋一起生活。她一向在他面前感到罪恶,感到渺小,却从没想过自己在他的心里到底占据着什么样的位置。
“你出来!若你不想出来,也可以!”
他的声音像天使的低吟。特蕾莎想。虽然她从没见过天使。特蕾莎的心湖掀起一阵又一阵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