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白

【一】

五岁的孩子，是听不明白“与魔鬼交媾”这样的罪名的含义的。所以，在他的母亲被带走时，他只能竭尽全力，跟在那群浩浩荡荡的“猎巫”军队和“巫女囚犯”队伍的后面，尖叫、哭泣。

大家都在往前走，没有人理他。

他像流浪的幽灵，一边走，一边抽泣。

走了整整一天，阳光快要落山了。落日余晖照在每个人的脸上，只能照出苍白和死亡的气。

吴世勋走得稚嫩的脚都流了血。可母亲还在前面，他还得继续往前走，才能见到母亲。他要问问她“女巫”是谁。就算她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他也绝不会怪母亲。这一刻，他只想牵着母亲的手回家。

可是，这个由几十个人看守的几百个人的队伍实在太长了！吴世勋肯定得从几百个戴着手铐脚链的人里面找自己的母亲。他问她们自己的母亲在哪里，她们都眼神空洞地摇摇头。

在看守的男人离开的时候，一个声音沙哑的老奶奶说:“她要成为一个英雄。但英雄都是不会回来的。所以，你得离开这里，活着，再成为一个英雄。”

“英雄是什么？”吴世勋问。

“英雄是一个不会寻找母亲的人。”她说。

“闭嘴!”

“啪”的一声，一条细长的辫子狠狠地朝着老奶奶抽过来。她闷哼一声，倒在地上。看守又甩了一次鞭子过来。老奶奶枯瘦的背脊上立马皮开肉绽。吴世勋的眼泪刷地一下子流下来，但不敢发出声音。

鞭子的尾部刚扫到吴世勋的脸，在他的右侧脸颊上留下一道竖立着的血红色疤痕。那里火辣辣地痛。

他蹲下身，试图用小小的身体遮住老奶奶的躯体。

老奶奶魔鬼一样低吟、哀求。

“走!走!走!”

看守终于发现了这只跟了他们一整天的“幽灵”。他不屑骂这样一个孩子，只是把他像踢球一样踢翻在地。

好几个看守围过来观摩这件趣事。

女巫们无声地哭泣。奄奄一息的老奶奶祈求放过，咳出血的吴世勋。

可当着同僚的面露一手的机会多难得啊！这位看守当然不会放过!他要把球踢进树林里。他成功了。

黑色的天花板在晃动，像夜里的梦一样朦胧。吴世勋睁开眼。粘腻的潮湿在他耳朵后的皮肤上，脖颈上，一点点地扩散。他起身，换了一个枕套，继续躺在床上。

记忆总是缠着他。牢牢缠着。

他们随时都会找上门，跟那些猎巫人一样。不管白天黑夜，也不分现实梦境。

如果只有一个人记得，或者一个人认为自己记得，那么这些往事，无论如何都是忘不掉的。它们会凝固在这个人的血液里。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也只有他记得。他忘不掉。太难了！

是安德烈主教救了他。那天，他刚刚审判几百个和魔鬼勾结，引发黑死病的女巫，返回教堂时路过那片树林。

刚醒过来的吴世勋，被安德烈主教的眼神吓坏了。他好像在仔细地欣赏一个身体坏掉但足够精致的小玩具，神情十分雀跃。

主教不知道自己的小玩具是女巫的儿子。他从小没有父亲。因为，“他的父亲是魔鬼”。

他在享用小玩具的时候，并不知道它的小玩具身上流淌魔鬼的血。这种血液，不是红色的，也不是热的。但它会染红其他人的血。

“玩具”二十岁那年，安得烈主教受够了教皇像对待狗一样驱使自己，呵斥自己的可憎模样。

他带着他的“玩具”——吴世勋，来到了城外那座拥有两百年历史的教堂。他要潜伏，养精蓄锐，再伺机像一只鹰一样扑过去，将教皇的每一片肉都凶残地咬碎。

他潜伏着潜伏着，就沉睡了！猎人沉睡！这是大忌。猎人永不沉睡，一但沉睡，就是真正永恒的沉睡。

“玩具”终于被人看见了！大家记住了他!大家不知道他是“玩具”，也不知道他是“女巫”的儿子。所以，大家记住的是史上最年轻的主教——吴世勋。

空前盛大的涂油礼。上帝正式赋予吴世勋信仰上帝的权力。

不过，优厚的俸禄，像宫殿一样宽敞的住宅，他都没有兴趣。

他选择留在城郊的教堂。

这座教堂，没什么特别的。任何一座教堂给吴世勋的感受都是如此。但它可以是一个“潜伏、养精蓄锐、伺机扑过去”的绝佳地点。

月亮，是圆的。颜色还是那么深。深沉的暗灰色。

吴世勋望着窗外。他还是睡不着。他的睡眠相当浅。无论是一个“玩具”，还是一个猎人，这都是必须的。但他一旦醒过来，就再也睡不着。

本来，他应该要睡个好觉才行。明天，还有一项重要的涂油礼需要他主持。

国王的小儿子得了一个奇怪的病。症状，国王不允许任何人向外透露，他也不清楚。从此，皇宫每天都迎送一批又一批医师和神职人员。有一个官员还偷偷地跟吴世勋戏谑说:“宫廷里整天飞扬着集市的灰尘。”

吴世勋只是笑笑。

哪怕宫廷的御路扬起再多的灰尘，也于事无补。不然，也用不着他们找吴世勋。

明天，他将会在这位不幸的帝王之子的前额和双手上涂抹圣油并为他祈祷，以祈求上帝赦免年仅五岁的皇子生前所有的罪过，并为他开启一条灵魂救赎的圣道。

月亮逐渐隐没在夜色中。难怪它的颜色灰暗，不然怎么跟夜色融合呢？

他睡不着，不禁想起白天的事。

都暻秀，这个狂妄的人，一定是把特蕾莎吓坏了！他就是一个疯子。无论何时何地，他都能轻而易举地引起别人的不适。这就是他寻找乐趣的方式。

早晚一天，他也要变成别人的乐趣。这样，整个游戏才会变得有趣。如果，“别人”实在没有人选。吴世勋也愿意成为这个“别人”。

但真要变成这个“别人”，还要走很长很长的一段路。恐怕比他要摆脱掉“玩具”身份的路，走得还要长。那么，最近在他身上疯狂生长的那些“烦躁”都应该尽数连根拔起。

他告诉自己还没有找到这个“根”。但它显而易见！只是，他不想接受这个答案。

一切烦躁的根源，就在他的身边。除了他，也只有那个吟游诗人和都暻秀这个疯子，知道她的存在。他们还是相继知道的。他们知道她的存在之后，他才开始那么烦躁的。在人的面前。

原来，他也只想找一个“玩具”，不是安德烈主教需要的那种玩具，单纯陪伴在他身边，不时地和他说说话，再不济就陪他在上帝面前演戏。

可能是吴世勋演得太逼真了，小玩具真地变成了上帝的奴仆。这也很有趣。借着上帝的名义，让她执行他的意志——这是吴世勋想出来的新玩法。她以为上帝在神圣的天国，却不知道上帝就在她眼前。

可她对上帝过于顺从，又让吴世勋感到不满。但这个时候，总不能拍拍她的肩膀说:“你不要太当真!上帝就是我!”

她要信仰上帝，就需要他继续扮演上帝。他演得越来越古怪、刻板，自己都受不了自己。她却依旧相信上帝的神圣。他不忍心看着她继续陷下去，可是，奇怪的满足感又让他对扮演这个角色上瘾了。

他在扮演一个苛刻、寡情寡义的上帝，比世界上任何一种存在都要令人窒息。她怎么还要他继续演呢？

可当有人提议他休息一下，不要演了。他带走特蕾莎，吴世勋就不用演了。吴世勋又感到愤怒。这到底是为什么？

相比之下，都暻秀的挑衅，其实对他并没有杀伤力。可特蕾莎天真无邪的心，却受不了这样的挑衅。所以，他演出了一副愤怒的样子。

灰暗的夜色，慢慢地撤掉投在万物上的阴影。

吴世勋，最终走出了自己的房间。他站在另一间房的门口，隐藏不住剧烈的心跳声。

时间在他紧盯着房门的眼神中流逝。

他缓缓地打开了门。

天将要亮了，屋里的陈设和人，已经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特蕾莎规规矩矩地平躺在自己的床上。她的脸，却叫嚣着某种吴世勋看不懂的痛苦。她的眉头紧锁。

吴世勋轻轻地伸手。他的手在半空中，停留了很久，最终还是落在特蕾莎那收紧的眉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