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白

【二】

王宫里挤满了人。吴世勋穿着黑色的长袍，站在床前。国王和王后站在他的旁边。

谁也不会想到，今天涂油礼的主角，只有十五岁。

若不是突发恶疾，他将很快就开始游历欧洲。每一位王子在娶妻生子之前都是如此。等到20岁，他将娶另一个国家的某一位公主或者娶一个自己国家的贵族的女儿。若是后者，说明这位小姐的父亲要么对国王陛下的统治有用，要么鼎力支持这位王子继承国王的王位。过不了几年，他父亲的王位就会变他和他的兄弟必须要争夺的存在。争夺王位的游戏，无外乎有两种结局。成功了，自不必说。失败了，他会被放逐，如果他的大哥还念一点兄弟情分的话。不然，他会死在老鼠和臭虫大行其道的监狱里。到时候，他连涂油礼都无法参加。

这原本兴许会是他的一生。

十五岁，无论如何，他的人生，还没有被过分地扭曲，他离成为一个真正的贵族，还很远。以后，他也不必成为一个真正的贵族。人一旦死亡，无论是贵族还是穷人，都一样。

十五岁的王子，躺在丝绸棉被上，眼神紧紧地盯着头顶上的天花板，毫无生气。

国王和王后的目光，哀伤地落在这个被恶疾折磨得皮包骨头的孩子身上。他们为了将他从魔鬼的手里拯救回来，做了父母能为孩子所做的和不能做的一切。

但王子的病注定是这样的结局。

他总是一个人待在花园里的角落，不愿意别人靠近自己。平日里，他也不允许有人进他的卧室，更不允许有人为他换衣服、洗脸。但凡是别人的手碰到过的东西，他就绝不愿意触碰。别人递给他的东西，他绝不愿意接。哪怕这个“别人”是国王和王后。

国王提出要请教皇来看看王子这样不近人情的症状。王后则遣走所有佣人，拉住国王的手，忍不住哭起来。国王三番五次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才颤抖着，隐晦地说出自己的怀疑。

“绝对不能叫教皇过来。他会死的！他只怕是跟一些人，至少是正直的人不应该接触的存在有些接触。”

“你是说他——怎么会?”

国王很快就明白她的意思，脸上闪过诧异。

“国王的儿子不可以与魔鬼有染。我们得治好他!”他面露痛苦地对王后说。

从此，王子隔几天就要和一群人被关在一起。他一定要跟房间里除了自己之外的每个人有身体上的接触，才能走出那个房间。可他宁愿自己一整天都蜷缩在角落里哭泣，也不愿意有人触碰到他的身体，皮肤和衣服。

每天，他还必须得参加舞会，要跟十位小姐跳够舞，才能回到自己的卧室休息。他颤抖着躲进桌子底下，任谁喊都不愿意出来。国王听闻此事，当场大发雷霆。

“他真是要丢尽皇家的脸面。”

国王亲自赶过去，像拖拽一只狗一样，将他从桌底拽出来。他要王子跳舞。和小王子年龄相仿的贵族小姐们，对小王子面露同情。她们并没有嘲笑王子，而纷纷向国王表示自己得回家了。

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是在花园彻底从王宫消失的那一天。花园，是小王子唯一的避难所。他被“和人接触疗法”和“舞会疗法”折磨得已经没有一点人样了。但只要在花园里，俯下身，闻见蔷薇花的清香，他的心情就会有所好转。

他不喜欢跟人接触。他曾在自己的日记上这样写道:“每个人都是天才演员。他们总是表里不一。令人绝望的是，我的父王和母后，以及我的兄长也是如此。”

那天，一整天都灰蒙蒙的。举办舞会是不可能的。所以小王子偷偷走进花园。他在角落里，对着一朵向日葵自言自语。

佣人和士兵被吓了一跳。他们立即将此事报告给国王。国王觉得小王子无药可救了。但他还是要救的。

最后，看见小王子自言自语的人先走向天国。而没看见的佣人和士兵，继续在花园里忙碌。他们拔掉了花园里的所有花，并砍倒了所有树。

小王子更不愿意吃饭了。

有一天早上，一个佣人进来，要伺候小王子穿衣、洗脸。她看了一眼小王子，手里的铜盆，“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啊!”

她像是撞见魔鬼一样尖叫。

她凄厉的尖叫声惊醒了整个王宫里的所有人，上至国王，下至前几天才成为罪人，在地牢里等着找那些士兵和佣人的花匠。

国王赶到时，王子的眼白已经上翻。他的手臂流着血。血，鲜红的血流了一地。

教皇说过，和魔鬼交谈的人，身上流的是蓝色的血。看来小王子并没有。王后和国王默契地交换眼神。

御医从魔鬼手里夺回了他的命，可他的灵魂却再也没有回来。

涂油礼开始了。所有人神色凝重，包括站在不远处的都暻秀。这是他最喜欢的侄子。他不希望就这样被所谓的上帝带走。他也不忍心站在这里，观摩这场愚蠢的仪式。但他必须得出席。他隐在袖子里的手，攥紧又摊开，攥紧又摊开。

吴世勋先是领着众人进行祷告祈福。接着，将大教堂司铎奉上的圣油，分别涂抹在小王子的额头和双手上。

当吴世勋的手触碰在他的额头上时，小王子呆滞的眼神突然充满了愤怒。吴世勋看到，这种愤怒有触手。它直直朝着国王和王后伸去。但它还是太虚弱了，国王和王后根本没有被抓住。

王子眼里的愤怒，变成了朦胧的水雾。

吴世勋认识这种被痛苦填满的痛苦。同时，他也认得王子右手腕上那可憎的疤痕。他的手上，心口也有同样的疤痕。

苍白的少年，手臂上缠着白色的布。布缠得厚，却并不影响有血从布遮住的伤口渗出，并将布块染红。

“必须要将他救回来!”安德烈主教命令道。

“他已经试图自杀五次了！又总是逃走。要不然，我再给您找一个少年过来。”伺候主教的管家说。

“谁能比他漂亮?没有人能替代他的位置。”

安德烈主教说着，就笑起来，并用手仔细地摩挲着少年的脸。

少年醒了。他扭动着头，试图甩开主教的手。

主教直接捏住他的下巴，得意地说:“你永远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少年的眼里升起朦胧的水雾。

最后，化成一滴泪，顺着他的右眼滑落。

吴世勋在心里叹了口气。

“愿上帝赐予你安宁!”

他对小王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