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慵懒得像刚打翻的蜜糖,黏稠地流淌在青石板的街道上。“忘忧斋”那块饱经风霜的乌木牌匾,被晒得微微发白,边缘卷起几丝木屑,无言地诉说着岁月的悠长。两扇半掩着的木门,仿佛也困倦了,只留下一条缝隙,容得下几缕调皮的阳光钻进去,在店内投下几道斜斜的光柱,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
店内光线昏沉,却自有一股安宁。墙上挂着几幅山水画卷,笔意苍茫,意境悠远,可惜都蒙着一层薄薄的浮灰,像是被时光遗忘的角落。墙角随意堆着些卷轴,有的用锦缎细心捆扎过,有的则麻绳一系,透着股主人家的漫不经心。空气中,墨锭特有的沉郁香气与一种若有若无、甜丝丝的糕饼香气奇异地交融着——那是属于墨昀的专属味道,是“养老”生活的注脚。
窗边,一张老旧的竹摇椅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吱呀”声。摇椅上,瘫着一团名为“墨昀”的物体。他整个人像是被阳光晒化了的墨块,软绵绵地陷在椅子里,姿态慵懒到近乎颓废。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色长衫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领口微敞。脸上,盖着一本摊开的画册。画册封面早已不知去向,内页露出的几笔山水轮廓,在某个刁钻的角度下,乍一看竟有几分像……嗯,某些不可描述的春宫图景。当然,若有人胆敢翻开细看,便会发现那不过是本正经八百的《北岳烟霞图录》,只是画风写意了些,山峦起伏的线条在某些想象力丰富的家伙眼里,容易产生点美妙的误会罢了。
鼾声均匀而绵长,是这午后宁静乐章的主旋律。阳光透过窗棂,温柔地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在他浓密的睫毛下投下小片阴影,连那几缕不听话垂落在额前的发丝,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岁月静好?不,墨昀的境界更高——他诠释的是“岁月静好,我只想睡到地老天荒”。
那支堪称神异的“万象笔”,此刻正被它的主人极其随意地搭在摇椅的靠背上。笔杆粗如儿臂,通体是深沉的乌木色,触手温润。笔尖的狼毫本该是雪白,此刻却沾着些灰尘,还有几点可疑的、像是糕点碎屑的东西。最令人啼笑皆非的是,笔杆上,还稳稳地挂着一件同样洗得发白的靛蓝色外衫——它今日的使命,显然不是书写乾坤,而是充当一件朴实无华的晾衣架。神器蒙尘,大抵如此。
这份宁静,被一阵粗鲁的脚步声和更粗鲁的叫嚷声打破了。
“砰!”门被大力推开,撞在墙上,震落几缕灰尘。
“掌柜的!掌柜的死哪儿去了?”一个衣着光鲜、肚腩几乎要撑破锦缎袍子的胖员外(王员外)闯了进来,身后跟着个点头哈腰、一脸精明的管家(王福)。员外肥硕的手指上套着好几个金玉扳指,随着他挥舞手臂的动作叮当作响。
鼾声戛然而止。
摇椅上的“墨块”极其不情愿地蠕动了一下。盖在脸上的《北岳烟霞图录》被一只骨节分明、略显苍白的手慢悠悠地掀开,露出一张睡眼惺忪的脸。眉宇间天然带着几分疏懒和……被吵醒后浓得化不开的烦躁。他眼皮半抬,眼神迷蒙,像是刚从一场大梦中被强行拽回人间,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好烦,好想继续睡”的低气压。
“吵……”墨昀的嗓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懒洋洋地吐出一个字。
王员外可不管这些,挺着肚子,趾高气扬:“你就是这‘忘忧斋’的老板?听说你画技了得?给本老爷画一幅‘猛虎下山图’!要威猛!要霸气!要能镇宅聚财!最重要的是,”他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带着一股油腻的得意,“要能保佑我新纳的第十八房小妾,给我生个大胖小子!价钱嘛,好说!”
墨昀终于把眼皮完全抬起来了,那双眸子倒是生得极好,清亮如墨玉,只是此刻里面盛满了“关我屁事”的漠然和“扰人清梦罪该万死”的厌烦。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角沁出一点生理性的泪水。
“猛虎下山?”墨昀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越,只是腔调依旧懒散得能气死人,“有。”
王员外和王福脸上刚露出喜色。
“黄金百两。”墨昀慢悠悠地补充,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比划了一下,“现付。概不赊账。”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白菜一文钱一斤”。
“什么?!”王员外脸上的肥肉猛地一哆嗦,绿豆眼瞪得溜圆,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黄…黄金百两?!你怎么不去抢钱庄啊!”他指着墨昀的手指都在抖。
旁边的管家王福也跳了起来,尖声道:“老板!你这是漫天要价!一幅画而已,就算是名家手笔,也不值这个数!”
墨昀连眼神都懒得给他们一个,仿佛那唾沫星子飞溅的控诉只是几只蚊子在嗡嗡。他懒懒地抬手,随意地指向墙角:“喏,那个便宜。”
墙角挂着一幅尺幅不大的兰花图。画工倒是清雅,只是纸张有些泛黄,装裱也朴素,上面还落了一层薄灰,显得蔫了吧唧的。
“十文。”墨昀报出价格,语气真诚,“挂你那第十八房小妾屋里,兴许能让她心平气和,少生点事端。心静了,不闹腾了,后院不就清净了?这,也算变相‘镇宅’了。多划算。”他甚至还微微歪了下头,一副“看,我多为您着想”的表情。
王员外气得脸红脖子粗,指着墨昀“你…你…”了半天,愣是没憋出句完整的话。他觉得自己被耍了,被这个看起来像没睡醒的穷酸画师给耍了!
“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王员外猛地一甩袖子,“走!王福!晦气!什么忘忧斋,我看是‘添堵斋’!我们去‘鸿运阁’!人家那掌柜的,画虎可是一绝!”
主仆二人骂骂咧咧地转身就要走。
就在他们即将跨出门槛的刹那,身后那个懒洋洋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不高,却像带着钩子,精准地钻进他们耳朵里:
“哦,对了……”
王员外脚步一顿,下意识回头。
墨昀依旧瘫在摇椅里,只用眼角的余光瞥着他们,嘴角勾起一抹极其细微、近乎无赖的弧度,慢条斯理地说道:“出门左转第三家,对,‘鸿运阁’。他家的虎图,确实价廉物美。”
王员外和王福脸上刚露出一丝“算你识相”的得意。
“只是啊……”墨昀拖长了调子,像在讲一个无关紧要的鬼故事,“他家老板画虎,有个规矩——从不点睛。”
“说是怕点了睛,那虎就‘活’了,会伤人。”
他顿了顿,看着王员外和王福脸上逐渐僵硬的表情,慢悠悠地抛出最后一句,如同丢下一颗冰冷的小石子:
“您猜,为什么他家铺子开了十年,前前后后换了八个老板……还都,死于非命呢?啧,真是怪事年年有啊。”
话音落下,店内一片死寂。
王员外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肥厚的嘴唇哆嗦着,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仿佛看到那些没有眼睛的猛虎,正从画里探出狰狞的墨爪……还有那八个老板死状各异的惨象在眼前晃动。旁边的王福更是吓得腿肚子转筋,脸白得像纸。
“鬼…鬼啊!”王员外猛地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尖叫,再顾不上什么员外风度,像只受惊的肥兔子,连滚带爬地就往外冲,连门槛都差点绊倒。王福也连滚带爬地跟上,主仆二人狼狈不堪地消失在门外,只留下一串仓皇远去的脚步声和空气中弥漫的恐惧味道。
店门吱呀摇晃了几下,慢慢合拢。
墨昀连眼皮都没动一下,仿佛刚才只是挥走了两只聒噪的苍蝇。他慢吞吞地抬起手,将手中那本《北岳烟霞图录》重新盖回脸上,动作轻柔得像是在为一位沉睡的故人覆上白纱。
“啧,扰人清梦。”一声微不可闻的咕哝从画册下闷闷地传出,带着浓浓的倦意和不耐烦。
阳光依旧暖暖地洒在他身上,竹摇椅重新发出均匀的“吱呀”声。空气里,墨香与糕饼甜香再次占据主导,仿佛刚才那场闹剧从未发生。
万象笔静静地倚在椅背上,笔尖的灰尘和碎屑在光柱里清晰可见,笔杆上的靛蓝外衫微微晃动。
忘忧斋,再次沉入它那慵懒、腹黑,且只想打盹的午后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