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驴拖着破车，终于在午后时分，吭哧吭哧地挪进了“百草集”的地界。甫一踏入镇口，一股极其复杂、浓烈到近乎霸道的气味便如同潮水般涌来，瞬间淹没了墨昀和燕翎。
那是千百种药材混合的味道——甘草的甘甜、黄连的苦涩、薄荷的清凉、艾草的辛烈、还有各种难以名状的根茎、树皮、虫蜕、矿物散发的或清香、或腥膻、或土腥、或焦糊的气息。与之交织的，是同样浓墨重彩的颜料味道——研磨细腻的矿物粉末（朱砂的赤、石青的蓝、赭石的褐）、植物萃取的汁液（靛蓝的沉郁、藤黄的明艳），以及动物胶、油脂等媒介的独特气味。这些味道在盛夏午后的高温蒸腾下，发酵、混合、升腾，形成一股极具冲击力、几乎能让人窒息的“百草集”专属气息。
燕翎如同被投入了梦想中的宝库，瞬间忘记了旅途的疲惫和老板的低气压。他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张成了“O”型，贪婪地扫视着眼前的一切。
街道狭窄而拥挤，两旁店铺鳞次栉比。门楣上挂着各式各样的招牌：“回春堂”、“妙手斋”、“丹青阁”、“五色坊”……更多的是直接在街边支起的摊子。摊位上琳琅满目：晒干的草药捆得像小山；颜色各异的矿石、贝壳、骨粉装在敞口的麻袋或木盆里；形态奇特的根茎、风干的昆虫、甚至还有整条的蛇蜕悬挂着招摇；颜料摊上，大大小小的瓷碗盛放着五彩斑斓的粉末或膏体，在阳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叫卖声、讨价还价声、骡马的嘶鸣声、孩童的哭闹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喧嚣海洋。三教九流穿梭其中：背着药篓的山民、衣着考究的药商、满脸风霜的江湖客、眼神精明的掮客、甚至还有几个神色阴鸷、一看就不像好人的家伙。
“老板！您快看！那红石头好亮！”
“哇！那草根长得像人参！”
“哎哟！那虫子干好大！”
燕翎像只掉进米缸的老鼠，兴奋地左顾右盼，时不时发出惊叹，恨不得多长几双眼睛。
墨昀皱着眉，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风，似乎对这浓烈的气味和嘈杂的环境极其不适。他指挥着老驴，慢悠悠地朝一家看起来门面稍大、挂着“彩云轩”招牌的颜料铺挪去，只想赶紧买完东西离开这“是非之地”。
就在他们接近“彩云轩”门口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是林红缨。
她依旧穿着那身藏青劲装，但此刻显得有些风尘仆仆，发髻微乱，几缕碎发被汗水粘在额角。那张英气的脸上带着明显的焦虑和疲惫，眉头紧锁。她正急切地向“彩云轩”柜台后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掌柜说着什么，语速很快，手指还在比划着。她的镖车停在铺子斜对面的树荫下，但护卫只剩下一人，而且手臂上缠着渗血的布条，神情紧张地守护着，警惕地扫视着四周行人。
墨昀的破驴车吱嘎作响地靠近，林红缨似乎有所感应，猛地转过头。当看到车上那个一脸“我好烦别理我”的墨昀和旁边兴奋挥手打招呼的燕翎时，她眼中瞬间爆发出惊喜的光芒！
“二位！是你们！” 林红缨快步迎了上来，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和久别重逢的亲切（虽然只隔了一天），她对着墨昀和燕翎抱拳，“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在下威远镖局林红缨，昨日古道援手之恩，还未曾好好谢过！” 她的目光在墨昀身上停留片刻，又迅速移开，显然更关注眼前的事情。
“林镖头！” 燕翎立刻跳下车，热情回应，“您也来买东西？咦？您的人……” 他注意到林红缨身边护卫的减少和伤情。
林红缨苦笑一声，英气的眉宇间染上一抹阴霾，她性格爽直，也不隐瞒，压低声音快速说道：“实不相瞒，又遇上麻烦了！就在今早，距离百草集不到五里的地方，我们被另一伙人盯上了！不是昨天那批，手段更阴险！他们假扮成受伤的樵夫拦路，趁我们查看时，用迷烟和调虎离山之计，差点把我押送的镖物给调包了！”
她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幸好我察觉不对，及时识破追了上去，一番缠斗，总算把东西抢了回来！但是……” 她的语气变得懊恼无比，“装着镖物的玉盒在打斗中摔碎了！里面的东西……少了一小角！”
“什么？丢了东西？” 燕翎惊呼。
林红缨点点头，脸上满是自责和焦虑：“这趟镖非同小可，关乎镖局信誉！丢的虽只是一小角，但若找不回来，无法完整交付，我……” 她没有说下去，但紧握的拳头显示了她内心的压力。她小心地从怀里取出一个用干净软布层层包裹的物件。
墨昀原本靠在板车上，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懒散模样，甚至想催促燕翎快点去买东西。但当林红缨一层层揭开软布，露出里面的东西时，他那双半眯着的墨玉眸子，骤然睁开！
软布中央，是几块拼合在一起的、明显是断裂下来的古旧帛片。帛片本身材质坚韧特殊，非布非纸，呈现出一种温润的米黄色，上面用极其细腻的笔触描绘着奇异的景象：连绵起伏、如同蛰伏巨兽般的黑色山峦，山峦间隐约可见一些造型古朴、飞檐斗拱的亭台楼阁一角，线条流畅而苍劲，透着一种古老神秘的气息。
然而，让墨昀瞬间失神的，并非画的内容本身。
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锁链牵引，死死地钉在了那几块帛片**断裂的边缘处**！
虽然只是残片，虽然边缘破碎毛糙，但那用于固定和装饰帛片的**装裱锦缎**却依旧清晰可见——那是一种深邃的、如同雨后天晴天空般的**蓝色**！锦缎的边缘，用极其精巧的工艺，织绣着连绵不绝的**卷云纹路**！那云纹的走势、那靛青色的丝线光泽、那种独特的厚重感与褪色后显露出的岁月痕迹……
**蓝色云纹锦缎！**
与他藏在忘忧斋最深处那卷旧画上，**一模一样的蓝色云纹锦缎！**
墨昀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一股强烈的、混杂着震惊、追忆、痛楚和冰冷怒意的复杂情绪如同岩浆般从心底最深处喷涌而出，瞬间冲垮了他长久以来构筑的慵懒堤坝！他的瞳孔在刹那间收缩成针尖大小，原本懒散的眼神变得锐利如出鞘的寒刃，一股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冰冷气息甚至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一瞬！
但这惊涛骇浪般的情绪变化，来得快，去得也更快！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尚未完全扩散，便被强行按捺下去。
快得让正全神贯注于残片的林红缨和咋咋呼呼的燕翎，都未曾真正捕捉到。林红缨只觉得似乎有一道极其锐利的目光扫过残片，让她下意识地绷紧了神经，但当她抬眼看去时，墨昀已经微微侧过了头，目光似乎落在了旁边颜料铺的招牌上，脸上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懒散模样，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异样只是光影造成的错觉。
“林镖头放心！我们帮你找！” 燕翎根本没注意墨昀的异样，立刻拍着胸脯，豪气干云地喊道，“不就是一小块碎片吗？包在我和老板身上！” 他自动把墨昀划入了“帮忙”阵营。
林红缨感激地看了燕翎一眼，但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投向墨昀。这位神秘的墨老板，总是给她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
墨昀沉默着。他本可以像往常一样，用最简洁的“不”字拒绝，然后带着燕翎走进颜料铺，彻底置身事外。
但他的目光，仿佛不受控制般，再次扫过林红缨手中残片边缘那抹刺眼的蓝色云纹。那熟悉的纹路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记忆深处。
几秒钟的沉默，在喧嚣的市集中却显得格外漫长。
终于，墨昀像是被这嘈杂的环境吵得更加心烦，又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懒懒地抬了抬眼皮，目光却没有聚焦在林红缨脸上，而是虚虚地落在她手中的残片上。他用一种极其平淡、仿佛在讨论今天天气的语气，慢悠悠地开口：
“缺的那片……”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
“是不是大概……这么大小？” 他用拇指和食指比划出一个比指甲盖略大的不规则形状，动作随意得像在捏死一只苍蝇。
“边缘……” 他的指尖在空气中虚划了几下，如同在描摹无形的线条，“有断续的、比底色稍深一点的靛青色细线？像……断掉的云纹尾巴？”
林红缨脸上的焦虑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震惊！她猛地低头，仔细看向手中残片的断裂边缘——虽然碎片缺失，但边缘残留的锦缎断口处，确实有几处极其细微、断断续续的靛青色丝线痕迹！若非墨昀特意指出，她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些细节！
“您……您怎么知道？！” 林红缨的声音因为惊愕而拔高了几分，看向墨昀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探究！这特征太具体、太准确了！难道他……亲眼见过那缺失的碎片？还是说……
墨昀没有回答她的疑问，甚至没有看她震惊的表情。他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描述，随即又恢复了那副万事不萦于怀的懒散，淡淡地补充了一句，像是为自己的行为找个最敷衍的理由：
“碰巧……对这种老旧的装裱样式有点印象。”
他顿了顿，目光终于从虚空中收回，落在了百草集喧嚣的街道上，语气带着一种施舍般的随意：
“找找看吧。反正……也顺路。”
说完，他不再理会林红缨震惊的目光和燕翎“老板万岁”的欢呼，率先迈步，径直走进了“彩云轩”那充斥着各种颜料气味的铺子。仿佛刚才那句主动参与寻物的提议，真的只是顺口一说，如同在路边捡起一根碍眼的枯枝般随意。
只有他自己知道，当他转身背对众人的那一刹那，他掩在宽大衣袖下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了一下。
那抹褪色的蓝色云纹，如同一个沉睡了太久的幽灵，再次缠绕上了他试图遗忘的过往。这趟“寻材”之旅，似乎正朝着他无法预料的方向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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